夜里清絮伺候沈凝酥歇下,一边隔着床幔替她捏腿,一边低声问:“主子怎敢确定方宝林定会同意此事?”
沈凝酥慵懒闭着眼:“我也只是试试罢了,她若不肯我自会再想其他法子,总之必不会白白吃了此亏。”
“对了,皇上今晚可入了后宫?”
“翻的是齐贵人的牌子。”
床榻上之人闻言点点头,忽没头没尾地叮嘱了一句:“近日事多,你盯紧宫中那些探子藏匿好,吩咐下去的事若是做得好了,遑论我会赏,就连他们宫外的家眷也都更好过千百分。”
“是。”
夜阑更深,皇宫被巨大的黑暗所笼罩,即使墙角燃烧着宫灯,却也敌不过这无边的诡暗。
皇宫西北角的侧门被缓缓打开,一衣着破败面容凌乱的女子魔怔地向外跑去,她身后远远地站着三两太监,目送她慌忙离开,为首那位沉沉地叹了一声:“走吧!回去交差。”
翌日沈凝酥刚起床梳妆,清絮端了花瓣水进来,朝其余小丫鬟嘱咐到:“这儿有我伺候便可,你们都出去吧!”
叶岚正为主子梳发的动作怔住片刻,正欲将象牙梳放下也离去,被沈凝酥拦了下来:“姑姑你只管梳你的,清絮不过是命她们出去罢了,你是我朝云宫堂堂掌事姑姑,这小丫头还敢支使你了不成?”
一句调笑之话令屋内的氛围霎时转暖,清絮望向二人,用恰到好处的音量禀告:“浣衣局女子昨夜被送出宫,人刚出皇城不远,被暗杀了。”
清早听得如此血腥之事,沈凝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用手帕掩住鼻尖:“可知是何人动的手?”
“刺客一袭夜行衣从头裹到了脚,并看不出何许人,只是……有一新的发现……”
“据手下人观察,刺杀浣衣局女子之人并非只有一波,只不过另一帮人躲在暗处还未来得及动手,她便丧命了。”
这倒是沈凝酥意料之中的事,她随意翻动着妆奁内的珠钗,不以为意道:“皇上既有意保全幕后之人,自然同那人一样都不想这女子留活口,送出宫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前几日方宝林方毁了容颜,那邀月楼处处皆是道不尽的凄凉,明儿又是希昭媛生辰,少不了一番轰轰烈烈的热闹。”
“叶岚,你在宫中时间长,抽空带上清絮去库房看看有何物什合适做明日的贺礼,也该让她跟你学着些了。”
“是。”
“小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一旁的清絮思来想去终是发话道,“这希昭媛腹中怀着皇儿,先前总甚是谨慎地养在宫中,今儿怎会忽想大张旗鼓地办生辰宴?”
“我心中也是这般疑问,却也总寻不出答案。”
“太后是极为看重皇嗣之人,小主,依着奴婢的猜测,希昭媛此举许是得了太后认可?”
叶岚的这番推测倒也合乎情理,使得铜镜前的美人停止了胡乱猜测,拾起最后一支玉簪亲自插到发丝间:“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朝云宫的都得谨言慎行,我可不愿给自己惹一身骚。”
“对了,明日装扮要素雅些,若能避开与希昭媛同色衣裙,自是最好不过。”
此时,叶岚及清絮异口同声地道了一句主儿放心,沈凝酥听罢点点头,才算将此事暂时搁置下。
希昭媛生辰宴设在秋水阁,离她所居的兰若宫不远。
傍晚沈凝酥只带了叶岚一人赴宴,人还未至阁前,便远远地听到丝竹管弦、言笑晏晏之声传来,好不热闹。
就连庭前檐下的宫灯也是悉心装点过的,换上了希昭媛一贯最中意的石青色。
待沈凝酥由庭院中的石桥上经过时细细一瞧,只见灯笼上还镌着云卷云舒的模样,甚是清雅。
于是不免在心中猜测:这希昭媛原本只是乳娘之女,家贫如洗自不必说,不想品味却不俗。
“这位妹妹在此发呆作甚,宫宴快要开始了,往里请吧!”
沈凝酥闻声回头看,只见一美人由六七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那儿。
她皮肤白里透红、光洁无瑕,笑起来脸颊上有深深的小梨涡,眼睛随着笑意弯如新月,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一身青色齐胸襦裙,发髻绾得端庄大气,却只简单簪了玉蝴蝶簪子一支,说不出的典雅柔和。
“妾身参见希昭媛。”沈凝酥福身行礼,将目光从女子微凸的小腹上收回到自己足尖。
那希昭媛不说话也罢,一开口语气便甜得令人如沐春风:“妹妹快请起,何必多礼。”
梵昭本就是陪希昭媛一块儿从兰若宫过来的,只因下了銮仗他又交代了侍卫长几句小心当值,才进来得晚了些。
他刚跨进宫门,看见的便是沈凝酥颔首行礼的场景——几日不见,只觉她如今衣着愈发素净,行事也愈发谨慎知礼,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小桥流水的情韵虽极美,只是临水湿寒,且你怀着身孕,都进去吧!”——话语里虽然都是对祝桃雨的关心,梵昭目光却是先看向了沈凝酥。
这一幕被祝桃雨巧妙地捕捉到,她的内心开始泛酸,虽说因着有孕平日里不太出宫,可这三宫六院发生的事儿,岂有她不清楚的?
心想难怪有人已迫不及待冒着假传懿旨的风险也要让沈凝酥毁容,如今一看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便可知若日后放她壮大了,则是个难缠的对手。
落了坐,沈凝酥不免偷偷打量屋内众人,那方宝林如她所料未到场,除此之外宫中嫔妃皆已到齐,个个是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模样。
尤其是那璃昭仪,一身绯红金丝线芍药花裙,珠钗华贵相得益彰,倒比希昭媛瞩目得多,就连站在她身侧伺候的花穗,也是裙钗闪耀万分酌目。
太后刚到宴席便正式开始了,伶人歌舞换了一支又一支,推杯交盏间沈凝酥眉眼间已染上些许醉意,高座上的男子时不时朝她这边看来,平静的眸子却令人窥探不出他心底的担忧。
“司乐司新编的舞不错,这些伶人跳得也十分好,尤其是额间抹红那丫头。”
太后一声赞赏,令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位正翩然起舞的女子身上。
“回太后,这些都是不久前京西钱府送进宫的舞姬。”陈尚仪恭敬地回复道。
“这件事朕有印象,听闻是钱家四公子年前去南诏寻来的,个个身轻如燕骨软如水,舞技甚佳,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提起这钱四子倒是令哀家想起一桩事,前不久众官妇进宫与哀家叙旧,钱家老太太还提起过他,为了他续弦的事,可着实忧心。”
一向沉默的洛妃此时倒是接了太后之话:“臣妾尚在闺阁时便听闻这钱家四公子因思念亡妻而多年未娶,不想过了这许久,依旧如此。”
“他的原配本只是江南船舫上一舞姬,只因凑巧在钱四子下江南游玩时献了舞,被其看上带回京中,那年钱四子与钱家老太太胡搅蛮缠了好一阵,方如愿以偿娶了那女子做正房夫人。”太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只可惜那女子是个福薄的,没几年竟病故了。”
洛妃亦是点头称是,随后道:“过去只知这钱四公子极喜善舞之女,如今听太后娘娘这般说,才晓得这其中缘由。”
在座众人谁人不知那璃昭仪过往身世,因此皆暗自观察着她的神色。
沈凝酥亦是不例外,左手撑着下巴醉眼朦胧地观看着轻歌曼舞之景,余光却偷偷往璃昭仪的方向瞟。
只见她仿若充耳不闻地夹菜吃酒着,脸庞上却难掩那三两分嗔怒。
“若是哀家此时擅指一桩婚事,不知皇帝应允与否?”
梵昭挑眉,上一秒还在看戏吃酒的他不想问题如此快便朝自己抛来,只好将酒杯又放回到桌上,恭敬道:“全听皇额娘吩咐。”
“这京西静安王钱家四子偏喜舞姬,前些日子钱家老太太又求哀家替她这不孝儿孙物色孙媳妇,哀家思来想去总没眉目,如今却忽觉眼前真真有良配一人。”
太后威严而慈爱的眼睛看向花月吟:“当初你花氏姐妹一舞动京城,如今你已贵为宠妃风光无限,也合该为你妹妹谋一桩好婚事了。”
“一位是宠妃之妹,一位是朝官之子,二人又有同样的喜好,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其实妹妹花穗的婚事一直令璃昭仪忧心,她亦是多次与其提及此事,只可惜都被花穗淡淡地一语带过。
璃昭仪知晓妹妹是不放心她独自在深宫与众朝廷贵女周旋,可女子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况她从不忍心妹妹真独活一生。
因此,她脸上噙着甜甜的笑意:“嫔妾代妹妹谢过太后娘娘关怀。”
“若如此说,你便是舍得你妹妹嫁为人妇了?”
“嫁人是喜事,何况太后指婚更是喜上加喜,如此双喜盈门之事嫔妾怎会舍不得。”
璃昭仪笑得乖巧,说话也甜得沁人心脾,相反她身后花穗的神色,却平静如一潭湖泊,令人看不出悲喜。
话音落,众人无言静默观赏歌舞,于是丝竹管弦之声渐次加强,花穗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欲上前回话,却被一直默默观察着她动静的璃昭仪拦住,用仅她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斥道:“妹妹,其余之事姐姐算凭你做主,唯独这一次,你不可驳我之意。”
“沈才人?沈才人。”
迷糊间沈凝酥听闻身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原是小刘公公:“皇上让奴才过来给才人传句话,让您待会儿别再喝了。”
美人勾起唇角,泄了一丝温柔,故作清醒地淡淡道:“我知晓了。”
不知何时窗外雷声轰隆作响,瓢泼大雨紧接着下了下来,此时已过了看戏的热闹,沈凝酥觉着宴会愈发乏味,又因饮了酒身子滚烫兼雨天闷热,她只想快到外头透透气。
人刚穿过门廊往后院走,只远远地见主仆二人伫立在亭内。
“小主,咱还过去吗?”
“去。”
叶岚撑着伞仔细护主子往凉亭走,纵然再小心,待到了那儿,沈凝酥肩上仍落了不少雨。
行了礼叶岚便关切地替主子擦拭其衣裙上的水珠,人未抬头,只听得对方道:“沈妹妹多年未见,可安好?”
叶岚心头一紧觉着甚是疑惑——听齐贵人的口气她似乎早已同自家主子相识?且光这一声妹妹便知二人关系匪浅。
“我一切都安好,只是不知齐姐姐是否也一样?时隔多年,没想到还能有缘在这后宫遇见姐姐,妹妹甚感开心。”
对方笑意吟吟,丝毫没有宫中妃嫔的架子,这一笑恍惚间令沈凝酥觉着好似回到了年幼的时光,她也只不过是同玩得好的邻家姐姐共立一屋檐下听了一场雨。
她朝亭外伸手,冰凉的雨滴砸落至她手心,凉风阵阵,将她身上的酒气也吹散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齐贵人已悄然离去,待沈凝酥回过神来,望了一眼灯火辉煌的殿内,嘱咐道:“回宫吧!”
朝云宫殿中,清絮忙端了滚烫的醒酒汤进来,旁边是一小碟糖渍青梅。
这是沈凝酥自在闺阁时便有的习惯,喝了浓汤烫药后,总要吃点酸甜生津的小食压压味。
“让廊下的小姑娘去备水,我身子乏得很,又淋了点儿雨,正好沐浴祛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