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小楼成一统,别人也不知道力莉是在帮谁洗衣服了。他悠闲地靠在床架上,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会帮自己洗衣服,还没有第二个人帮自己洗过衣服呢。虽然与禾花谈过一年,但那还算不算恋爱,他都觉得是个问题,问题之一就是,她竟没有帮自己洗过衣服,也没有替自己炒过菜,这,这能算恋爱吗?她说喜欢自己,那是在自己离开石峰之后,他们之间所有的意思表达,几乎都是通过她的弟弟禾人作为信使传递的,实际上,其实,也没见过多少次面,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恋爱呵,通过自己的同室的学生,她的弟弟来传达爱意,这,这算什么呢?
如果在石峰村的时候,就能彼此有意,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呵,也许自己愿意在那里呆上一辈子呢,像在世外桃源,我不必自考,她不必担心,就住在学校里,连房子都不用做,呵呵,他忽然间笑出声来。
然而,这都没有实现。
实现的是,力莉,一个当时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学生,默默无闻,波澜不惊,现在,读初中二年级了,也默默无闻,波澜不惊,竟然帮自己洗衣服了,我没有叫她,也没有求她,也没有暗示她,刚才的那些话,是真没有暗示的意思,老天爷啊,你要作证。
她还说,怪不好意思的,呵呵,最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吧,嘻嘻,嘻嘻……他竟一个人无端地笑起来,相对于这周边的整个空间来说。
这笑声显然在宿舍的空间回荡,突然把他吓了一跳:怪了,是我笑了吗?我怎么会笑?他摸摸自己真实的脸,火烫火烫的,坏了,得赶紧降下温来,不然,被英语钟或者力莉看到了,都会发现不可收拾的端倪,自己的什么心思,误会,或者不是误会,都不是好事情。
解除火热的最好办法,就是改作业。
这一次,他似乎改得特别认真,因为改了半天,他发现只改了两三本,每一页的翻动,都好像在翻越从家里到石峰村的山路,走出深山的第一家,正好,是力莉她们家,那个豆角姑娘,不,也就是她的妈妈,正满怀笑容地摘着豆角,轻轻柔柔地拧去豆角头上的硬角,再走过去,哇,一个黄泥巴的大坪,几条黄狗正想冲过来示威,力莉左手一条,右手一条,嘴巴上一条,紧紧地抓咬着它们的尾巴,让它们寸步难行,她的脸,她的腿上的肉,全都绷得紧紧的……
“啊呀,你也会咬笔头!”不知何时,力莉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那几条狗,变成了她手中的红桶。“叮咚”一声,红笔滚落在地。
“啊呀,就洗完了?辛苦了,我——”他刚想说我来晒,她已经在阳台上扯开衣物搭衣架子了。
“你这衣服,是真的辛苦。不过,以后就不辛苦了,那些膏啊,像我妈说的,像剃头匠的刮刀布。足足搓了我五遍,五遍啊,手都搓红了,不过,干净多了。还说见水三分净,我看,只有一分半净。嘻嘻。”力莉微笑着,把它们扯得笔笔直直,顺顺畅畅。
真的,他看见她的手掌像红萝卜一样的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红润通透。他不禁想起了鲁迅的《祝福》中的句子: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纹丝银镯子。鲁镇的她们是杀鸡、宰鹅、买猪肉,而力莉是帮他洗衣服,也是用心细细地洗,她们是迎接新年的祝福,而她,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她们单是“老了些”,而她却正青春年少,朝气蓬勃,她们有的带着闪亮的银镯子,她却什么都没带,单是通红的手腕、粉白的手臂,但比她们美丽多了,如果再有一个红丝线缠绕的银手镯的话,那——不是像天宫中的仙女吗?
“啊呀——你光看,光看,却不做事,搞得我都——有些紧张啦,晒衣服你总会吧,我看,你也不会!我教你!这衣服要扯顺畅来,再挂上去,晒了之后才会更平整,我看你,是提起来挂上去就了事,对不对?”力莉在挂上去的衣服上拍了几拍,打掉了皱折,果真平整多了。
“哦,你批评得对。啊,本来我来晒的,既然你抢了先,我也不好——是啊,我是提起来就挂上去,有干就行,哪管许多。我妈也猜到了,说我是随意挂晒的,多洗几次反而皱得越厉害,看来你也是火眼金睛啊,一下子找出了我的漏洞。”
“嘻嘻,看你平时皱巴巴的衣服裤子,就知道你晒得不对,还用什么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我看,你是我们学校最不会穿衣服的老师了。”说着,就盯着他的衣领子,直往里边看,仿佛要穿透他的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