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更好,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
不仅上世纪灌胶的工艺和对声音频率的采集范畴一定没有现代录音室收音能力强。
其次,黑胶这种靠着唱针,在胶片上的纹路中物理摩擦发音的方式,每播放一次,对唱针和唱片两者都是一种磨损消耗。
这样一出年纪快顶的上老杨两个的老唱片,每放声一秒钟,都是十几块钱泼出去了。
钱无所谓。
再贵曹老肯定也不心疼,但这种脆乎乎的老古董,放着放着突然碎了都是有可能的。
老杨真的有点舍不得。
“放,既然听一次少一次,那么就是现在了。”曹老点点头。
唱针落下,琴师的京胡,月琴,三弦声依次响起。
时代感在声波之中。
扑面而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曹轩靠在椅背上,和着留声机里发出的音乐声,轻轻哼唱。
老杨沾了雇主的光。
他竖着耳朵,认真听着193年的老唱片,想要长长见识,看看这么珍贵的音乐能不能唱出花来。
这可比什么维也纳金色大厅成本高多了。
普通的交响乐团,一般位置的门票,金色大厅也就10欧元,非常便宜。
这唱片,放一分钟就要上千元。
真的老贵了!
唱片背景带着沙沙的杂音,以及唱针划过那些变脆不规则的小纹路时,无法避免的炒黄豆一样的爆豆声。
老杨听了两耳朵。
没有惊喜,甚至觉得有点失望,觉得呕哑嘲哳的听不懂。
就这?
老杨撇撇嘴,一幅不太有文化的样子。
杨小楼是武生出身,京剧杨派的创始人,真正的名角大师。
不过杨小楼、谭鑫培、汪贵芬,这些戏剧名家的老唱片里的唱腔和经过百年发展以后,现代梨园里的唱腔都有轻微的不同。
现代的京戏较为平顺。
听起来如大江东去,酣畅淋漓。
清末民初时的戏剧长篇的名家戏腔则一音三折,一声三变,百转千回。
幽咽宛转,若断若续,所谓“咿咿呀呀”的京剧,这个形容的起源就在此处。
老式唱腔欣赏的门槛相对更高一些。
比如本雅明,就曾经吐槽说,他听东方京剧就像听猴子乱叫,完全听不明白。
也有些驻京的公使,外交官,听了几耳朵后,就彻底迷上,离不开了,成为了资深的票友。
俗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懂行会听的的听众听的极喜欢,没接触过的人则需要练练耳朵,熟悉一下。
老杨听不懂。
曹老却听进去了。
他眼眸微闭,靠在椅子上,手掌一下下和着唱腔的节拍。
随着历史的声音从留声机里传来。
曹老的思绪,也在时光长河里缓缓逆流而行,回到了那个动乱的年代。
很多老爷子觉得已经模糊的记忆,在月琴梆子的激烈声线中,逐渐的变得再度清晰了起来。
他的先生爱戏成痴,曹轩小时候被师傅管教的印象里,都伴随着戏台上的背景音。
大概是逆反心理的缘故。
他这辈子从小就不是很爱听戏。
先生总是说:“小轩啊,你这孩子啥的好,咋就不会听戏呢。戏、画相通,名角唱戏,大师画画,所唱,所画的,都是魂。什么时候学会了听戏,画画嘛,也就能入神了三分了。”
就和那篇永远抄不完的小品文一样,曹轩一直觉得,戏是戏,画是画。
这种动不动就说戏如书画,戏如人生的说法,全是扯淡。
《武家坡》里薛仁贵调戏试探结发妻子像是个流氓,《白蛇传》的唱段里,许仙简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至于什么《双投唐》、《天雷报》更不过是些愚忠愚孝的短子。
听这些东西,有啥营养啊?
而且那个时代嘛。
文人清贵,唱戏的则是些下九流。
报纸报刊上也颇有些时局糜烂,就是因为达官贵人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看戏听曲之上,疏于国事,戏子误国的论调。
甚至有好事者,将听戏,喝茶,打麻将,并称为三恶,还有加上大烟,称之为四恶的。
每天把时间用在戏楼看戏,茶楼饮茶,陪小姐太太打麻将身上,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没有人能够超脱于时代背景以外。
很多论点,如今看来颇为可笑,就像亡国的昏君将过失归咎为红颜祸水一般,然而小时候的曹轩就是从心底对唱戏的有看法。
那次南方画派的茶会,是他第一次耐着性子走进戏园之中。
那也是他和自己的老师,生平最后一次,坐在一起看戏。
如果那时曹轩早就知道这一点,他一定会渴望时间过的更慢一点,把那天的时光,过得更久一点。
印象里,那时老师一直拉着他的手,在曹轩身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现在想来,
有些人生中关键的道理,老师那天其实都已经说给自己听了,只是他太年轻,年轻的没有听懂罢了。
他还记得,开场的时候,有几名小武生热场,从戏台的两边一连翻了十八个跟头,翻的人眼花缭乱,脸不红,气不喘,极为利索。
曹轩下意识的喝了一声“好”。
结果被很多人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还被老师用扇子在他后脖颈上敲了一下。
等到杨小楼和梅兰芳梅先生出场的时候,明明只是在戏台上简简单单的溜达了一圈,全场却掌声雷动,叫好声几乎要将陈记大舞台的房顶,都一同给掀翻了过去。
还有人直接扔银元子打赏的。
老爷子笑眯眯的问他,知道这里面的说头在哪里么?
曹轩有点倔。
他由着小性子说到,还不是因为主演是名角,翻跟头的却不是,说白了和普通人家里“嫌贫爱富”又有什么区别。
戏都没演呢,就通过名气分出好坏来了。
就和大家把自己的名头排在别人之后,是因为老师你的名字够厉害了,可比不过人家祖上做大官的威望。
一个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