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看上去是淡白色的,但是从色彩上来说,它的色温要比太阳光的色温偏高。
所以。
从湖畔看上去,刚刚从湖水中走上岸的女孩,她的皮肤白皙的发出柔柔熠熠的光。
随着她的眉间变化,脸颊微斜,月光就一同在她的面颈间游移,仿佛是在水波间荡漾。
当她笑意昂然的看着手中的画的时候。
她脸上的水波,就和脚趾点着湖水所触动的水波,一起袅袅的漾开。
【作品名:《月光下的蔻蔻》】
【素描技法:lv.6职业三阶(6721/)】
【情感:呕心沥血(圆满)】
人用手里的画笔在纸面上作画,不同于从头到尾,颜色和“笔法”水平高度统一,高度平均,不会出现任何风格变化的喷墨打印机。
画家的心绪不同,绘画状态的不同,落于笔尖之下的情感与技法,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可以这样理解。
画家用笔来作画,创作期间,他的“画技”水平会是一条不断上下波动的曲线,只是有些画技处于成熟期的画家,他们的绘画技法的曲线波动的较小,整体呈现平滑的过渡。而有些走“灵感激情”流的画家,他们的波峰和波谷,则可能像是一个个高山和峡谷,差了十万八千里。
此间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毕加索,毕加索的有些作品,无疑是大师级别的功底。而有些作品……没准也就是小孩子涂鸦般的水平。
从坏的方面说。
相比于除非是喷头堵塞或者缺墨了,否则第一笔印上去是什么样,最后一笔印上去还是什么样的打印机。
画家手工绘画出来的作品,缺少了那种亘古不移的稳定性。
从好的方面说。
人手工所绘制出来的作品,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仍然有一种什么机器都无法模仿的灵动。
太稳定了,作品就会变成了雕塑,变成了木偶,变成了一块坚固的石头。
就是这种手绘的浓淡变化,这种不平衡,不圆满,不坚固的缝隙之中,留下了情感和心绪随之流淌的空间,留下了灵魂存在的空间。
它让它们从石头变成了孙大圣,从木偶变成了匹诺曹,从雕塑变成了童话里的公主。
它们从此活了过来。
所谓艺术,它就寄居在这些缝隙之间。
系统面板评价一幅画的技法水平的时候,会笼统的取一个创作者在整幅画创作过程中,笔墨表达能力的中间数值。
比如。
顾为经在为菲茨国际学校的素描老师瓦特尔,完成那幅博物馆岛的最后一层罩染之后,它在面板上得到了技法水平的评价,不是瓦特尔自己的lv.4职业一阶,也不是门采尔已经趋近于圆满的lv.9大师三阶。
而是在这两相之间,取了一个相对中间的值,lv.7大师一阶。
绘画技法是如此。
作品中的情绪表达也是如此。
这幅素描稿的情绪评价达到了呕心沥血圆满的层次,是顾为经到目前为止,所有画稿的作品里在系统面板上所得到的评价最高的。
没有之一。
然而。
呕心沥血(圆满)依然不是刚刚顾为经的极限,通过画画时前所未有的感觉,以及他才画到一半,就听到了素描破境任务完成的系统提示音来推断——
顾为经绘画时的情绪,已经触及到了另外一层艺术境界。
lv.6的素描只是隐约触摸到了大师殿堂的大门。
而此前顾为经绘画时,那种用美来对抗空虚的信念,让他相信自己肯定有那么一瞬,不是触及,而是已经彻底踏入了另外一层情绪表达的境界。
“妙笔生花”的境界。
妙笔生花!
顾为经静静回味着那一刻情绪在笔尖不受控制的宣泄而出的玄妙感受。
他以前只在一幅画上,感受到了类似的感觉——大金塔周边墙壁壁画里的那一幅《礼佛护法图》。
单论情绪而言,这已经是曹老的那幅蕴含着他幼年的时光,蕴含了他一生的感悟的封笔之作才能达到的层次了。
用画笔去洞穿虚无,用有形的笔触,去凝固无形的概念。
甚至是去凝固时间。
观世音菩萨。
“观”,观民生多艰,“世”,明世事人心,“音”,创作的艺术品拥有礼乐正音一般的韵律感。
以及“菩萨”……拥有一颗无比敏感又无比坚强,既能感受到众生疾苦,又愿意去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
只有此般。
才能真正画出触及人心的好作品。
“我真漂亮,哼哼。”
蔻蔻哼哼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她说话间,正扯过顾为经的西服外套,像是拿着一条大毛巾一般,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这个行为实在是作用有限。
顾为经跳入湖中,跳的过于匆忙,当时,蔻蔻落水的声音,几乎洞穿了他的全部思索。
他根本没有那个闲功夫在那里脱外套,连想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
因此。
顾为经的西服外套彻底毁掉了,此刻,它和蔻蔻的头发一样湿漉漉的。
话又又说回来,顾老头向来抠门,他去旅游的时候,也没舍得给孙子买什么好西装。
千八百块钱的三件套,想要能买到真的纯羊毛或者纯羊绒面料内衬的西装,明显是在做梦了,充其量也就是售楼处小哥,房地产中介穿的那种。
水泡一泡,捞出来晾干,大概也许还能继续用。
蔻蔻此刻用外套包住头发,用力的揉了揉,然后用外套包住顾为经的头发,也是一阵揉。
阿旺大王趴在长椅上,睁大了眼睛,用看傻逼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从湖边“噗喳”一下就跳下去,然后又像落汤鸡一样爬上来的神经病。
蔻蔻注意到了狸花猫的模样。
“呵。”
她走过去,一把也用湿哒哒的西装外套罩住长椅上正在瞅着她看的蠢猫,也是调皮的一阵乱搓乱揉。
揉的阿旺一阵喵喵喵的乱叫。
好在。
在仰光的夜色里,即使被水打湿毛发也一点不冷。
反而是一阵的清凉。
“这是你画给豪哥的画么”蔻蔻小姐一边低头揉着猫,一边随口问道,“不要、不要、不要,我才不要自己的照片摆在黑社会的岸头,被他贱兮兮抽着烟盯着呢。”
“不要送给他这个,送给他一幅别的吧。这幅画我要了。”蔻蔻小姐在一边指挥。
“当然。”
顾为经笑了笑。
他指着旁边的速写板:“这是我为你画的画,本来也就是送给你的。至于陈生林……”
顾为经顿了顿。
他静静的看着远方,眼神宁静而有蕴意。
“我……也想好了要给他画什么。”
他低低的说。
在蔻蔻跳起那支《天鹅湖》的时候,顾为经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
顾为经身前恍惚间浮现起——书房里,陈生林那张挑衅般的直视佛像,被烟雾笼罩,又刹那间双手合十,变为一个虔诚信徒似的脸。
顾为经放空自己,向身后躺去,躺在码头的木板上。
他望着天上的星空,静静的笑了。
他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直到在整个湖面上回荡。
过去半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豪哥、陈生林的双面人生,对方对他反常的关注,没有道理的耐心,一次次的布局,以及那些对方不厌其烦在耳边所诉说的话……
终究。
在这个漫长的好似看不到尽头的炎热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顾为经在西河会馆的码头上,他想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的一切。
豪哥想管顾为经要一幅画。
而他决定了要给豪哥画一幅画。
这不是顾为经在豪哥表示妥协。
恰恰相反。
这将是顾为经,在十八岁年纪上,在人生的成人礼的舞台上,对命运最后的,也是最终极的反抗。
他又想起了卡洛尔的那张《雷雨天的老教堂》。
蔻蔻望着躺在码头边大笑的年轻人,她并没有打断或者出声询问。
似乎已经无需出声询问。
换作是酒井胜子,大概会在此刻抱抱顾为经。
但蔻蔻。
她只是抱着阿旺,躺在顾为经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
十指相扣。
“美好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发声。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女孩身边的年轻人轻轻的念道——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