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农村几乎没有燃放整挂鞭炮的,那对于尚处于温饱阶段的靠土地吃饭的农民是奢侈的,似乎只有在结婚娶媳妇的时候,东家才会舍得在新人进门前放上两挂整挂的鞭以求“碎碎(岁岁)”平安,而到了春节,小孩子们总是耐心地将整挂的或大或小的鞭仔细地拆卸成单个的,然后装在口袋里,手中燃着一段熏香,伸手摸出一个小鞭就着点燃后抛向空中,那鞭炸响的一刻他们心中便生出喜悦,快乐其实很简单;偶有未响的他们还会将它们回收了来然后将其掰成两节,令其夹住一个新鞭的长捻儿,然后放到地上将捻点燃,之后便先看到旧鞭的火药炫亮的燃起并生出蓝色的青烟,接着便可听到新鞭的清脆的炸响,那似乎又多了一层喜悦。有好事者将两三头小鞭的捻线揉搓到一起点燃,之后便可听到两三声连续的炸响,而那似乎又是一种快乐。
那时多响(三响以上)的鞭炮是没有的,人们普遍燃放的“二踢脚”或是“麻雷子”。比较起来,二踢脚要纤细一些,土黄色的身形显得其貌不扬,燃放时拣一块平地放好点燃,一声闷响之后它便借后坐力腾入空中,在空中炸响之后粉碎的纸屑便在风中呼啦啦轻扬开来,而那大音撞到南河坡上又隐约地传了回来,于是群情振奋叫好声不断。稍大一些的孩子学着很多成年人的样子,用手轻轻捏住二踢脚的上半部,点燃之后将手臂伸出端平,引线快速燃到根部再燃进其内部,紧跟着这东西炸响的同时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向下冲到地面之后迅速借反作力腾空而起,之后便发出震耳的大响,似乎比前面的要来得更加焦响而悠远。
麻雷子比二踢脚要粗壮一些,用红纸包裹着身子,仿佛生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这东西一般人不敢拿着燃放,有人说它体内不是像二踢脚一样的火药而是炸药,并且它的里面确有麻线的成分,这便显示出它的勇猛与威力,这样的家伙弄不好是可能伤到人的。但总有胆大的人,像刘得亮就专拣麻雷子拿在手里当二踢脚放,他的这种“勇敢”让人对他刮目相看,有人拿了麻雷子专找得亮帮忙燃放,得亮于是“当仁不让”,不用花钱而却过了放“炮仗”的瘾,得亮心里受用,眼睛也变得越发的清亮了!
夜幕终于降临了。快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新屯村人相约着来到那个高坡上,从那里向西面县城与京城的方向翘首遥望,那个方向的天空是红黄色的,能隐约听到轰轰隆隆的大炮仗的炸响声,能隐约看到烟火升空迸发出的五彩的火焰的影子。据说晚上八点整的时候,天安门广场将燃放礼炮与烟花欢度除夕呢!受了这个消息的影响,人们纷纷站在高坡上,圆睁了双眼兴奋地盯视着西面北京城的方向与天安门的方向,比亲临现场更加精神头儿十足地眺望着想象着欢笑着,笑得似雕塑一般,笑得象傻子一般。
谢新与国建早早地将纸灯笼点燃,然后提着灯笼在新屯村的大街小巷里快乐地游荡招摇过市,边走边大声地念叨着“三十儿黑介(夜)提愣灯笼汇会!三十儿黑介(夜)提愣灯笼汇会……”这支“游行散兵”在扩大,到后来竟然有十多只灯笼加入,一只灯笼的队伍飘动在新屯的除夕夜中。后来他们竟然还要进院入户到各家串访,所到之处,男女主人皆是笑脸相迎,将大把的花生瓜子抑或栗子等零食塞进孩子们的口袋。
这群孩子在经过牲口棚的时候,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二当家的,二当家的!”于是众孩子都大声跟着喊了起来,跟光棍儿二当家的逗着玩儿在他们而言是一种简单、容易又能得到乐趣的游戏,那是打从谢远、国柱与众孩子堵二当家的地窝子的烟囱开始的,二当家的似乎也早就习以为常,他似乎已然接受了这种充当孩子们戏耍对象的新角色,并且在和孩子们的互动中,二当家的也体味到了乐趣,那是深藏于心的父爱的激情的宣泄,在嘴里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体验到了父亲管教儿子的威严与快乐,他的头脑中甚至迅速闪出了儿子二牛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内心有一丝愁怨掠过,然而很快便失了踪影。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他仍旧躺在牲口棚旁边的属于他的充满旱烟味儿的小屋里的土炕上,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听到孩子们的呼喊声,他张开嘴笑骂了一句,“这群兔崽子,又来找老子寻开心了!”然而今天他不像平时那样做式欲追,却打开小屋的门一把撩开门帘,向着那串灯笼喊道,“兔崽子们,二大爷这儿有花生瓜子等着你们,过来吃吧!二大爷给你们吃,过来呀,快点儿!”
然而孩子们不敢过来,却再度齐声喊着“二当家的,二当家的!”似乎是在向他致敬一般,之后便笑着叫着跑走了,那一串灯笼便很快消逝在了除夕夜中。二当家的谢明仲叹了口气,慢慢收敛起笑容,缓步回到自己的小屋的热炕上抽着袋烟……
“三十儿黑介要一宿不睡觉!”前几天小脚奶奶李玉容就这么对孙子谢新咕哝着说,平静的言语中透露出一丝喜悦,“奶奶,三十儿黑介为什么不睡觉?要是困得睁不开眼该怎么办?”李玉容闻听“呵呵”乐出了声儿,她笑着对谢新说,“新哪,我大活宝哎!三十儿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是,咱们得坐在炕头上守岁!等过了这一晚,天亮了你就又长了一岁啰,知道吗?”
谢新马上问道,“干嘛长了一岁就得‘守岁’,不守岁不行吗?”谢新疑惑的问道,李玉容没有直接回答孙子的问话,也可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儿晚上要守岁以及不守岁行不行,这时她给自己装了一袋旱烟,然后划着洋火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将玉石烟袋嘴儿从口中取出,本就细狭的眼睛这时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她直起腰笑着大声说道,“三十儿黑介一宿不睡觉守岁是祖宗传下来的,那是规矩哟!守岁不光是不睡觉,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咱们还要吃‘辞岁’饺子,吃完‘辞岁’饺子,辞了旧岁你就真的长了一岁啦!还有哪,正月不能推头(理发),正月推头死舅舅的,知道不?”
或许是受秀才爹的影响,李玉容虽没有上过学但也识得几个字,并且她骨子里极爱干净,即便是年轻那会儿下到田地里干农活也是利利索索的,谢新从未见过自己的年近六十岁的奶奶蓬头垢面过,相反李玉容常要将头发蘸着水梳理整齐,于是那个略微鼓起的圆脑门儿凸显了出来,更见出那一对细狭明亮充满和善的眼睛;她的依旧乌黑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向后梳起并在脑后扎成一个椭圆形的发髻,再用一个小巧的黑色的网子罩住,还要别上一根簪子以免滑落。后来不干重体力活儿了,她更是将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即便是旧衣服甚至缝了补丁但却要浆洗得干净,裤脚处要用黑色的绑腿裹紧,从而愈发衬托出她那与众不同的三寸金莲的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