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谢明月的婚事
1977年上半年,谢天祥家里迎来了两件喜事,第一件是四儿子明义从京西房山山里的铸造厂调回了京东县,就在新屯村和不老屯村北面国道边上的京东铸造厂里工作,那是一家生产铸铁暖气片的工厂,明义骑自行车二十多分钟就能到达那里。儿子从山沟儿里的工厂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谢天祥和李玉容老两口儿心里乐呵的很。第二件喜事是明月的婚事有了眉目,明月的老婶儿真正地将摊咯吱那天答应明月的事放在了心上,她充分发挥自己姐妹多的优势,发动她们睁大眼睛给自己个儿的侄女物色对象,于是在那个春暖花开柳芽吐绿桃花映红的时节,她在运河边果园村的妹妹特意叭叭儿从那里赶到新屯村,将男方的一张两寸照片交到了姐姐手上,并且说——
“姐,明月这孩子性子烈,所以得给她找一个老实些的(男人),要不还不得针尖儿对麦芒儿天天儿掐架。这小伙子姓果,叫果鹤鸣,他爸爸(叫)果松林,早先呢这果松林在兰州皮革厂做技师,后来犯了作风问题差点儿吃了官司,还是他们厂长保他才没折进去!但是却丢了差事遣返原籍。不过家里日子过得还不错,人家毕竟是懂技术的手艺人,到哪都凭本事吃饭不是?!他家里有一套做鞋的工具,天天儿有人找上门儿来修皮鞋,什么三截头、胶皮底儿,在他手上就跟变魔术似的修好了,这一双鞋怎么也能挣个三块五块的,你看他整天价大前门抽着,二锅头喝着,猪头肉吃着,队长都爱往他家跑,还常赶饭点儿的时候去。果松林也好客,招呼一声儿,‘队长来了,坐坐!喝两盅!如花(哦,叫他媳妇颜如花哪!)再摊个鸡子儿,我和队长喝两口儿!’那队长也不客气,脱鞋上炕,操起酒瓶子就往自己的酒杯中倒酒,然后吧嗒着嘴吃喝起来!
“哟,姐,你看我,怎么说上他爸爸了!果鹤鸣这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四方脸儿,鼻直口正,姐你看这照片,是不是?我没诓你吧?小伙子肩宽背厚有把子力气,家里有个石锁,说是练力气的,一天总得举个百十下。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可性子温和总是乐呵呵的,见谁都打招呼可有礼貌了,我还真没见果鹤鸣和谁瞪眼发脾气。他手还挺巧,和他爸爸学会了修皮鞋;家里有辆自行车,车带子扎了脚蹬子坏了他都是自己弄,时间长了居然学会了修理自行车,你瞧瞧人家!开始时总有左邻右舍的找他帮忙,这小伙子二话不说乐呵呵地蹲下就干活儿修好为止。时间长了找来的人多了,大伙都觉得总让他白帮忙不落忍,于是每次都照街上的价钱给几毛,你瞧瞧,这又是一笔收入不是?!”
老婶儿笑着插嘴道,“老丫头(对自己小妹妹的爱称,叫了几十年习惯了改不过来了!)就听你说他这个好那个好,都是好的,就没有半点儿毛病?”老妹妹圆睁杏眼发誓似的说道,“姐,我说的都是实话,骗谁也不能骗你不是?这小伙子真不赖,要真是成了,那也是明月有这个福气哟!不过话得说回来,人家果家瞧不瞧得上明月还两说着呢!您还甭不爱听!”
(二十三)果鹤鸣
这条河以京东县城东北面的北关桥为界,往西北方向的上游叫温榆河,往东南方向的下游叫北运河。北运河从京东县城的东面仿佛县城的护城河一般笔直地向南流去,流过县城之后便逶迤流向东南,又流过三四公里后出现一个几乎是九十度的大转弯儿,河道由东南方向转而折为正南偏西方向;而且在这个地方,河道陡然变得平缓宽阔起来,水流于是也渐趋平缓,那里的河面仿佛是一面光亮而宽大的镜子,又像是一条宽大的柔滑的缎带。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十一月底的时候下过一场轻雪之后,西北风紧跟着刮了起来,运河一夜之间便冻了一层厚冰,几天之后竟然有尺把厚。冬天的京东,田野里光秃秃的除了土黄色没有旁的颜色,抬头望去,却是被西北风清洗过的蓝天,湛蓝湛蓝的让人不能久视;等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时候,那斜在西方天空中的落日则成了红彤彤的一只巨大的仿佛贴在树冠上面的一只大圆盘子。幽深的蓝天,红彤彤的落日,在广阔的冰面上辉映出光亮的色彩。那圆圆的落日在慢慢地接近冰河的时候,不甘心地略微弹跳了一下,似要挣脱开冰面的吸引。但它更像是一个欲就还推红着脸的动情女子,随后便毫不迟疑甚至热烈地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投入进冰河之中,紧接着陷入了一半儿。冰河上的炫目的光亮迅速变淡,天的幽深的蓝色于是变成暗蓝。当落日最终消逝在冰河与天际相交的地平线的时候,天地间现出了苍茫的昏沉的暮色,迟归的乌鸦从冰面上腾身飞起,大声地鸣叫着飞回了冲天白杨的树梢上的家。
果鹤鸣袖着双手斜靠在河岸边白杨树的粗大的树干上,微张着口将这整个过程瞧在眼里,他心里涌出的感动竟然使他濡湿了眼眶。归鸦的“呱呱”的大音令他浑身一颤,“天都这般时候了,该回家了!回去晚了,妈又该唠叨个没完!”于是果鹤鸣迅速收回心神,快步沿着小路往村里走去。
身高一米八的果鹤鸣,因为总是微驼着背的缘故,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的个头儿要矮一些。从他十三岁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开始,父母便时时提醒他挺直腰板儿,抬头平视前方,但果鹤鸣越来越觉得自己个子大,周遭人群的身高普遍是一米七上下,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独显得鹤立鸡群。对于寡言少语做事总背后使劲儿的果鹤鸣而言,平平常常能随上大溜儿就挺好,何必要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有这个必要吗?这样,他的挺实的大个子似乎成了他的累赘。他常想,那些人前显贵的人背后不定吃了多少苦,爸爸果松林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要想人前显贵,须得背后受罪”,几乎天天在鹤鸣的耳边飘来荡去,在潜移默化中竟印刻在了他的心中,所以果鹤鸣行为内敛做事不张扬,老师或家长的表扬他甜在心里而表面上也只是淡然一笑,于是他便有了踏实谦虚不张扬的“美名”。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好孩子,既然大伙都这么认为他便也自认为是个好孩子,于是他总是尽可能地不争不抢遇事让人三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就真的心悦诚服平心静气地遇事让人三分做事不争不抢。
(二十四)果鹤鸣的父亲母亲
他有一对令他骄傲的父母。父亲果松林是位皮鞋厂的技师,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就成了GS省会兰州新华皮鞋厂的总技师。果松林是汉族,他家里有一本家谱,后来“破四旧”的时候被拿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果鹤鸣从小就听父亲唠叨说,自己的祖上在清兵入关前是坐皮匠生意的,清兵入关后被挟持进了兵营,成为了一名工匠士卒,就驻守在运河岸边守卫漕运及京东县城里的各大粮仓。“那时候可不像现在,那时候的京东县是京城的东大门,而尤其重要的是,它是京城地区重要的通商码头漕运重地京城的粮仓,那真是既繁华又重要,人们常说‘一京二卫三京东’,可见京东的重要。八国联军从天津进攻京城,到了通州的八里桥受到了顽强的抵抗!”果松林眉飞色舞地给儿子讲着,“你看现在咱们这边的几个村的名字,大营、小营,东堡(pu)、西堡,还有前北营、后北营,你知道这些营啊、堡呀的都是什么意思?”
果松林边做着皮匠活儿边和儿子鹤鸣聊着闲天儿,“这些村名可不是瞎叫的!再早的时候,京东是漕运码头,南方的大米通过运河漕运运到咱们京东,这些漕粮的存储中心就在京东县城中,你说它的位置又多重要!现在县城里有叫中仓、东仓、后南仓什么的,在早先那可都是存储皇粮的所在。沿着咱家前面这段运河再往下游走,到了张家湾便是漕运码头,想当年,张家湾古镇也是客商云集,那热闹繁华的程度不比县城差!咱们这里呢,原先就是守护漕运和粮仓的兵营重地,那些营盘的当兵的,随着漕运地位的结束转而成为了普通老百姓,并在此地娶妻生子扎下了根儿。咱们这果园村,在早先也真的有一片果树园,那是这些兵营的后花园。咱们的祖上在兵营解散转而成为老百姓之后,就在这个村子里落下了脚。这大清的兵营里既有满族又有汉族,所以这里是满汉杂居的,既然是杂居便开始了通婚,所以按照族谱上的记载,咱们的祖宗里有娶满族那字为妻的,也有嫁给满族人的,到现在咱们的血管里是既有汉族的血统又有满族的血统哪!”说完,果松林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而这时果鹤鸣也正大睁着双眼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二十五)
在果鹤鸣的眼里,自己的爸爸是个聪明的手艺人,不聪明能在毕业工作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就成为了一家大皮鞋厂的总技师?在成为总技师后的那个春节,回家探亲的果松林奄然成为了一个城里人,藏青色的中山装与脚下那双他亲手设计制作的黑亮的皮鞋,使得本就浓眉亮眼一股知识分子派头的他被颜如花一眼相中,当即答应了这门婚事。婚后,果松林便携着新婚媳妇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颜如花虽生在农民之家但却几乎没有下过地也没有干过什么农活儿。她有一张俊俏的姑娘的脸,有高挑儿的身材细腻的皮肤与黑亮的披肩秀发,她妈背后和人说,自己的这个女儿投错了胎,本应该投生在京城的富庶人家做城里人,可怎么就投到这潮白河边而差一点就成了河北人了呢?妈妈的话传到了颜如花的耳朵里,于是她的身子越发地轻飘了起来,她以为自己既是小姐的身子就一定不是丫鬟的命,既然没能生在京城里的富庶人家,那在这潮白河畔就更是一等一的人才。过了潮白河就是hEb省,那地方每月都有几次大集,而颜如花每次都婀娜着腰身去逛集市。异性的年轻人、中年人纷纷投来的目光令她脸红心跳,但她内心里却满是喜悦与舒心。五里八村也有托媒求亲的,但不是被她妈挡了架就是被如花被人一口回绝,“全是农民!我颜如花再怎么着也得嫁个有居民户口的呀!”就这样拖来弄去,颜如花快成了老姑娘,她妈也开始替她着急了,放出风去,只要是吃“商品粮”的,她闺女都可以考虑。
果松林再兰州的皮鞋厂里也有人替他介绍对象,但他咬咬牙忍了下来,老家的运河边还有日渐老去的父母,他再怎么着也不能甩袖子不管而独自在外娶妻生子。他也和父母聊过自己的婚事,他说如果自己在兰州娶妻生子了,父母可以随他搬来兰州,爹妈听后连连摆手摇头,自小生活在运河边的这片土地上,年轻时都没怎么出过远门,父亲到的最远的地方是保定的白洋淀,这老了老了怎么着,倒让我们离开这里,你这是怎么想的?人都说叶落归根,我们这都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你倒要我们随你到大西北去漂泊,亏你想得出!你要是愿意呀你自己去,我们不拦着,但你甭打算让我们跟你去,我们宁可让你两个姐姐给我们养老送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果松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哭着诉说到,“儿子不孝哪,招你们二老伤心了。但儿子上了半天学,现在毕业了分派到那里工作,就又得回家务农。那时候您二老同意我出去闯练,现在儿子在那边儿混出了点儿名头儿,成了说话占地儿的师傅。可我又不能在那里结婚安家生子,我放心不下你们哪!”果松林抹了一把眼泪说道,“爸,妈,我想好了,还是在这边找个媳妇吧,只要心眼儿好,能赡养老人,长相能看得过去就成了!爸,妈,您说呢!”
爹妈听果松林如此表白,心下自是欢喜。他们膝下有三个孩子,却只有果松林这么一个儿子,这个老儿子是他们全家的心头肉,爹妈视他如掌上明珠一般,那两个姐姐对他也是呵护备至,家里再苦也不能让老儿子受苦,老爹还特意为他制作了一双翻毛皮鞋,在那个大家都穿着老棉窝(棉鞋)过冬的年代,穿着稀罕的翻毛皮鞋让人们对他另眼相看。然而就是这个的一个儿子还要远离开他们去到那个遥不可知的地方,放着爹娘不顾要去独自谋生,如若在那边娶了媳妇安了家,一年难得见上几面,那样的日子他们能受得了?!而现在儿子终于赌咒发誓要在故乡娶妻,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岂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