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谢天祥的退休生活
1970年代末,谢天祥家里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是给明义、明礼准备下的新院落顺利落成;第二件是明义娶妻生子谢磊;第三件是明礼娶妻生女谢晶。在新屋落成之后,谢天祥也光荣退休,明礼顺理成章欣然地接了父亲的班,在明礼心中,这就是顺水推舟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那是自然的道理。
现在说这谢天祥,几十年披星戴月地忙碌到六十岁,要说这退休之后也该好好轻松一下了,但他反倒不适应了。一天到晚,摸摸那儿弄弄哪总也闲不住,他嘴上不说心理却说,“自己应该不是个苦命的人,但却是个受累的命。”一辈子虽然是个厨师,但多好的东西他吃过,因为他是个厨师,大虾又怎么样,海参又怎么样?还有那熊掌,那是他的拿手菜,他知道怎么打理,更知道那东西的味道怎么样!但现在退休了,连个红烧肉也不常吃了。
曾经有人来请他去干“跑大棚的”活儿,他婉言拒绝了。但他的手艺在那里,他的人品在那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上门来请他帮忙,在他是从来没有推辞的。他记得1970年盖如今的这所房子的时候,新屯村里有多少人来这里帮忙!现如今盖这所房子,新屯村又有多少人帮忙出力,有的人干完了活儿,水不曾喝一杯,饭不曾吃一口就悄然回家,让儿子去请都请不回来,这些个事情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对新屯村人存着长久的感激,于是有人请他去给帮忙当厨师,去给人家拉菜单子,及至煎炒烹炸焖熘咕嘟炖,他从来不“拿堂”,总是欣然应允,他不图别的,只希望通过自己的这点儿手艺能帮忙人家,这就够了。乡里乡亲老街旧坊曾经在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所施与给自己的,谢天祥总是历历在目心存感激。于是他将他的那把有着弧形刀背的别人以为是大砍刀但却是他用了大半辈子的他自己专用的菜刀用一块干净的一条干净的旧毛巾裹缠好,再往他的那个用了不知道有多少年的书包里一塞就出门去了,临走前和老伴小脚李玉容打个招呼。
和谢天祥搭档的是新屯村的刘姓家族的刘振兴。刘振兴大谢天祥两三岁,个头儿稍矮皮肤白净,终年戴一顶绿帽子,即便是数伏天他在热厨房里也不将其摘掉。刘振兴不喜玩笑,于是国建、谢新或是更大一些的年轻人见了都捂着嘴乐,背后嘀咕说,“他那顶帽子怕是赁来的,不戴白不戴,不终日戴在脑袋上就不够本儿了啊!”但这话不敢让刘振兴听到,更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这老头儿极内向又艮倔,他听了会脸红脖子粗却不发作自己生闷气,这要气出个好歹儿来,那不是害人嘛!刘振兴心细活儿好却手慢,旁的厨师不愿意和他搭档,但在新屯村无论谁家的酒席宴的后厨,只要能看到谢天祥的影子就能看到刘振兴的戴绿帽子系着半截围裙的影子。
谢天祥在一次闲聊的时候说,“振兴活儿好,就是性子慢了点儿,不着急不忙慌的。慢不要紧,知道活儿慢就早点儿上手,不耽误事儿,不就得了?!”说到这里他吧嗒了两口烟儿深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咱们这里,谁家办个事,摆个席面儿,不得个十个盘子八个碗儿的,这振兴呀现在还干得动,给人家帮忙了,又能吃到好吃食,这不是挺好嘛!实际上,刘振兴最拿手的是做汆丸子,他汆出来的羊肉丸子,个头儿大小适中软硬正好儿,入口鲜香四溢!他做的四喜丸子,每次都有人让再加个一个两个的,结果成了五喜六喜丸子了!”说完谢天祥嘿嘿儿地笑了起来,仿佛看到那一桌年轻人吵吵嚷嚷地叫着让后厨再给加两个大个儿四喜丸子。厨师最高兴的就是看到自己的菜被吃的只剩了盘子底儿,而如果一顿酒席下来,不论什么原因,竟有半桌子剩菜,这厨师心里不定多堵心呢!
(十二)
谢天祥家的院子大门距门前的街道还有差不多三四十米的距离,那片空地是属于他们家使用的,那是约定俗成的道理,没有为什么,京东农村都那样儿。按面积来计算差不多有六百平方米,上面只有一个猪圈和一条由院门通向街道的甬道。
退休后的谢天祥将自家门前的这片土地充分地利用了起来,原先用棒子秧稀稀疏疏地夹成的篱笆被他全部拔掉重建,用干净爽利去了杂物的玉米秸秆和一些个竹竿穿插错落编成了美观透气的真正的篱笆墙。而这一小片土地被他细细地翻弄过之后再被他分成了几块,分别种上不同的蔬菜,以豆角黄瓜西红柿圆茄子为主,在靠近篱笆墙的地垄里种下冬瓜,是那种挂着白霜的冬瓜,那东西在谢天祥的侍弄下长个二三十斤不在话下。据说在早先,他曾种收过四五十斤的大个儿冬瓜。再靠里的一垄地里他种下了芹菜,是那种铁杆芹菜。新屯村的芹菜在京东一带是有名的,尤其是在京东县城东关的早市里,你说是新屯村的芹菜,要不了半个小时,百十斤芹菜就可卖个干净。而谢天祥种下的芹菜又是新屯村里最好的,绝没有空心儿,摔在地上能碎成几节儿!那翠绿的叶片儿在晨曦的微风中仿佛花瓣儿一般轻悠的摇动,而当朝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竟有蜜蜂在它们中间嗡嗡嗡地钻进钻出,或是干脆停留在某一片叶子的上面。
谢新喜欢在清晨来到这片菜地里闲逛,他喜欢看菜秧上的或是果实上的露珠儿,那翠嫩的顶着黄花儿的或是直流或是弯曲的黄瓜,那圆圆的紫得发亮的茄子,还有那绿中带红或是红中带绿的西红柿,还有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架豆角……看了它们再去背着书包上学,他似乎有了底气,唱着那时才刚流传过来的台湾的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心中差不多要生出感动来。那是作为农人的一种得意,他想自己的爷爷谢天祥该是比他还要得意吧!
但在谢天祥看来,这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这和他年轻的时候相比,那是差的忒远了!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如今侍弄这么一块地要两三天的时间,原先则只要半天儿最多一天也就弄完了。他年轻那会儿,天还不亮就起来摘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收获那翠绿的嫩芹菜,然后用扁担挑着到京东县城里去卖,上午十点钟就能打个来回儿;如今可是干不动了!
1950年代,谢天祥通过自己外甥的介绍到了部队252医院工作,他心理感谢这个唯一的外甥。要不然自己凭着种田的本事也能吃饭并养活这个家,只不过累点儿而已。自己的爸爸谢玉龙让自己学种地,学厨子,学农人做的那些个活儿,时常挂在嘴边的是“艺不压身”,或是“多门儿手艺多条路”,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是高明的,谢天祥这时边将手中的藤条插入已经成了筐形的某一处插点上时边这样琢磨着。
(十三)谢天祥本就是农民
1970年代末,中国大地上响起了改革的号角,农业不再学大寨而是学习安徽小岗村,京东农村开始推行承包责任制,承包到组到户,新屯村当然也不例外,口粮田按人头儿这么分配到了各家各户,菜园子也这么按人头儿分配了,新屯村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口粮田和一份菜园子。那时候这个家庭已经分了家,小脚李玉容有自己的一份口粮田和菜园子,岳淑平和儿子谢新、女儿谢瑾以及明义的媳妇梁淑英都是农民户口,因此也都有各自的口粮田和菜园子,只有明礼和他的媳妇是居民户口,没有分毫的土地便也就没有是随之而来的劳累,可以每日里享受傍晚乡村的宁谥与安静,除非谢天祥指名喊他去给帮忙,否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即使喊他去帮忙明礼也常常是“出工不出力”,站在田埂上面与旁人闲扯,重活儿累活儿能躲就躲,气得谢天祥回到家对着老伴儿李玉容冷着脸嚷道,“那个老五,以后少招惹他!跟自己的爹妈都要偷奸耍滑玩鸡贼!以后少招惹他!”李玉容自打年轻那会儿就有耳背的毛病,他比谢天祥大两岁,如今就更是耳背的厉害,但谢天祥这么大声儿说牢骚话他还是听到了的,她边烧火做饭边嘟囔道,“老五又怎么招惹你了!这大半辈子没这么朝我拉着脸嚷过,今儿这是怎么了!累了就歇会儿,干嘛拿别人出气……”
谢天祥退休之初的这段时间将日程安排的满满的,比正常上班还要满还要“充实”因此也更累,但他似乎不觉得,并且心里敞亮得就像这头顶上的那一方蓝天。他侍弄院门外自家门前的小菜园;他从村西头儿的排水沟边弄来了成捆的荆条,大约就是廉颇“负荆请罪”的那种荆条,然后将它们编成筐或是篮子,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多少年不上手了!这一上手居然满像那么回事的!”他喜滋滋地看着编好的筐的时候这么想着。他又到村里分给他们的菜园子里去干活儿,从下种到浇水施肥,直到绿色的植物秧子的嫩丝像幼儿的小手小脚儿一般攀爬到了竹竿架成的秧架子上,他和本家侄子谢明华蹲在地头儿抽烟聊天儿,眼睛却总盯着自己的菜地。他侍弄的菜园子里的黄瓜每次都是高产,他常常一篮子一篮子地往家里倒腾,路上逢人便往人家的手里塞,仿佛那东西是白来的不要钱似的,他甚至还用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带上一蛇皮袋子到县城东关的早市上去卖,虽然卖不了几个钱。分到李玉容名下的口粮地只有八九分,平日里除草间苗施肥,需要浇水的时候浇上一次水,这些有儿媳岳淑平和梁淑英帮助照看,他倒也放心得下。于是便腾出功夫一门心思用在了菜园子上。
谢天祥是个胖老头儿,在当年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里做个厨师那是不错的选择,他自己从来不缺吃少喝,鱼呀肉呀什么的也从来没有断过顿儿,部队医院传染灶食堂,虽然少有山珍海味但各种肉蛋菜奶还是敞开供应的,那么作为厨师,谢天祥没有缺过嘴。那个年代每周日放假一天,京东这边人俗称那一天为“礼拜日”或是干脆呼之为“礼拜”,那一天谢天祥在家里是从来不做饭炒菜的,那一天即使你让他吃贴饼子老咸菜喝棒子渣儿粥都行,他也确乎受到过这种待遇!六十岁的谢天祥慈眉善目满脸福相,两只大而有轮挂着厚厚耳垂儿的厚实的大耳朵,连同那白白净净又圆又鼓的大肚子就像个大肚子弥勒佛!那时的谢天祥的肚子还真就有那么大,裤腰虽没有四尺但也有三尺五,他一米七的身高裤长在三尺略多一些,这样说来那裤腰却是比裤长还要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