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知道产屋敷耀哉会再找她。
所以乌鸦过来传话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只是,大概没时间和蝴蝶忍说再见了。
深吸一口气,微微抬手,黑色的乌鸦便扑扇着翅膀飞至半空,她仰头看着乌鸦,沉声道,“带路吧。”
银饰在一起一跃间叮铃作响,脚尖在房屋之上停留借力的时间只有瞬息,耳边是刮过脸颊的风声,月跟随着乌鸦的飞行轨迹,藏青色的身影如白日的鬼魅,在藏匿于森林之间的城镇屋顶上穿行。
而后跟着乌鸦落在了山腰间那所隐蔽的宅邸院落之中。
“你来了。”他的声音仍然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黑色的乌鸦落在了他的身侧,他抬手抚摸了一下乌鸦的身体。
月站在院落中,双手重叠置于右腰侧,肩膀微沉,垂下眼眸弯下膝盖,向他盈盈一拜,行了一个神州的屈膝礼,说出发音不太准确的问候,“贵安。”
“我已经听上井说过你族群的事,不远万里来到此处,想必你也有自己的理由,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吧。很抱歉我们去晚了,没能救下你的那位族人……”他缓缓说着,语气里没有恐惧和质疑,只有真情实意的关怀。
月摇摇头,垂下眼眸,他仅剩一只眼睛可视物,另一只透着一股病态的灰白,但即使如此,他看向她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同。
没有恐惧,没有厌恶……
也没有因为她是蛊族而对她有所偏见……是演的吗?
“您,不害怕…我吗?”不成熟的日语说的磕绊,但不妨碍传达月的意思。
他笑容温和如风,语速也有刻意地放缓以让她能够听懂,“你不是坏人。尽管你生长的地方很有可能做了很多世人所不容的事,但我猜测,你应该是不想那么做,不想变成那般模样,才逃离那里的,对吗?”
月:“……”
产屋敷耀哉接着说道,“这个世上坏人何其多,有些时候人心中的恶意,就像吃人的鬼一般,但不可否认,终是有人心怀大义,我相信这样的正义能够斩断世间一切邪恶。月小姐本身就是对抗了身边的恶,才来到此处,所以你的过去如何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月小姐以后会怎么做。”
“我,只想…自由…平静,生活,然后死去,仅此而已。”作为一个正常人,顺应生老病死地死去……这是她想要达到的唯一的目的。
死后的事,就等死后的自己处理吧。
活着的时候,她要自由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产屋敷耀哉点点头,“理应如此。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往哪里走…如同生老病死本是世间伦常,恶鬼的存在,让这份伦常失去了平衡,珍爱之人的生命被毫无理由地夺走,人固有一死,但被恶鬼夺走生命,失去原本会拥有的美好人生,令无辜的人们陷入悲伤……我想月小姐你也明白,这是非常令人发指的做法。”
月捻捻自己的指尖,看着眼前大不了自己多少年龄的青年,他也不过双十年华,看事物的眼光倒是通透得很。她不是傻子,对方拉拢她的心她不是看不出……
但,她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
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平静地活到老死。
蛊族的一切,她不会逃避亦不会刻意隐瞒。眼前这个年轻的主公,身上也如同她一样,背负着沉痛的过去,想要结束一切悲伤的源头吧……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也确实做到了。
而他没有,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他羡慕她能够拥有这份力量。
这么一看,她和他还挺像的……。
她烧了整个蛊族,草菅人命的族人因为母蛊而不能走出村寨半步……她亲眼看见族人在烈火中被焚烧,血肉在火焰中炙烤,红颜成为枯骨,千百年的罪孽,村寨下无数的枉死冤魂,皆被她付之一炬。
她未曾杀过人。
但第一次杀人……就是自己的整个族群。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也不觉得会有负罪感。
自己的族群,本就不该存在。
“我杀了…很多,人类。你们不会,理解,我…所以我不会和你们…站到一起。”她没办法和他们共情。
鬼很可恶,但她不想去沾染。
乌塔已经死了。
她很清楚死掉的人再也回不来,如今她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安安心心地活到老死,报仇……那个杀死了乌塔的鬼已经被她杀掉,已经两清。
她只要活着,只想活着。
“没有关系。没有鬼,人们不知鬼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鬼杀队一直奋斗的目标。月小姐你以后还会杀人吗?”他问。
“好人,不杀。坏人,不犯我,不杀,鬼,也如此。”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她只想安静的一个人活完这一生。
“是吗,那还是就不要杀人了。月小姐也没必要再让自己的手上徒增杀孽。”
月沉吟了一会儿,视线看向他,点头答应,“好。”
“接下来可有能去的地方?”产屋敷耀哉问。
月摇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离开后也尚且需要时间适应。
产屋敷耀哉笑容更柔和了些,“那么就留在鬼杀队吧……人,是社会动物,在异国的你,也会需要一个依靠。当然,我不会要求你一定要为鬼杀队做什么,只要月小姐能够如你所愿地活着就好,这也是你一直以来所希望的吧。”
“你,没必要帮我的,为什么…理由?”
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她又未曾许诺过给他什么好处。
产屋敷耀哉的目光放空,似乎在看着什么很遥远的东西,但他却没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
月最后答应了这份邀请,而她也知晓了这位主公的名字——产屋敷耀哉。
那天她坐在他身旁,和这位年轻的主公聊了很多。
异国少女的日语说的磕磕绊绊,但年轻的主公十分耐心,认真聆听,一一解答安排,尊重她的一切。
没有歧视,却也没有对她曾杀过人的事表示赞同,只是希望如果在善恶之间有所取舍的话,他希望她能够为善。
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希望她成为一个好人,有人认认真真地坐在她身旁听她说话。
于她而言,这份感觉,是很新奇的体验。
两个人都放下了一些心防,公平地互相说着心事,产屋敷了解了她,她也了解了些这位主公的事,像是阔别已久的好友,语言不全通,但产屋敷有足够的耐心,她有足够的勇气。
残破不堪的过去掀开一角……偶遇苦修的行者停下脚步振响手中锡杖,拭去伤疤的陈痂,疤痕犹在,却不再有那如影随形般的针锥疼痛。
同是天涯沦落人…与产屋敷耀哉的相识,似命运使然,年轻的主公所背负的责任…前路未知,但他却手握着信念,释然地看清自己的前路,如脱离红尘的神佛,离合悲欢,是三月清风微雨拂面,无足轻重却也润物无声。
知道她的生活习惯与他们大相径庭,亦是将鬼杀队的后山给她暂住。后山之后是绵延的山脉和繁茂的原始森林。
山下则是隐蔽的鬼杀队本部的城镇,生活交流都很方便,山里只有剑士偶尔会去修行,平时也不会有人,比较清净。
作为交换,如果后山有鬼的踪迹出现,希望她能顺手清理。
月答应了这个建议。
当天她便随着乌鸦出发去了后山。
如产屋敷耀哉所言,确实是个寂静的好地方。环视四周的青冠丛丛,阳光透过层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清脆的鸟啼声在树丛间回响。
是大山的声音……
她独自一人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拿出自己的刀,打算砍些树木盖个避雨的居所,却见着有人推着一大堆东西进了山里。
是她见过的那些带着黑白相间面罩的人,带着好几辆由马拉的板车上放着削切工整的木料和生活用品。悄无声息地在山中的一处平地上,以极快的速度盖好了一座房屋……
黑色乌鸦在她肩膀上歪头以喙整理自己的黑羽,月看着手中的信纸上标准字体传达的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信是产屋敷耀哉写的,内容中向她解释了带面罩的人为鬼杀队的【隐】部队,大多是因为鬼而失去珍爱之人但又无法成为斩鬼剑士的普通人,对鬼怀有深切的厌恶,是鬼杀队以专门负责打扫和鬼战斗后痕迹,救治伤员以及处理队士杂事的后勤工作的极为重要的存在。
他们来后山为她建设一个栖身之所,希望她不要拒绝,以及送信的乌鸦以后就将是她的专属鎹鸦,他会通过鎹鸦和她保持联系。
月抬手摸了摸肩膀上乌鸦胸前的翎羽,手腕上粗细花纹不一的镯与环碰撞,发出金属的脆响,面容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墨瞳微垂,眼底蕴着浅浅的光晕,发带两侧与垂落的细小银片在脸庞上反射出小而耀目的碎光,衬得她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