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家正在办丧事。廉梦妍的遗体已经被解剖,按照旧时江南地区的民间习俗,那就是“碎剐”了,尽管跟古代的“凌迟”是两种性质, 也被认定是“大凶”。所以,遗体只能停放在殡仪馆里,家里办丧事的现场倒是也停着一口棺材,里面放的是死者生前的生活用品和她喜欢的小摆设之类。
丁金刚、老单都是人情练达通晓世故之辈,
当下便按照习俗上香,然后道明来意。雷理娟一看照片,马上点头,说这对玉杯百分之百是夫家的祖传之宝。侦查员对她确定得那么快有些意外,遂谨慎措辞,希望她能够提供确认的细节。
雷理娟这个年龄已经步人老花眼的行列,当
下便让人去她卧室取来一副老花镜,侦查员也递过刑事勘查使用的高倍放大镜。雷理娟再次审视一番:“的确是我家的那对南宋玉杯,只是…. 嗯,衬垫颜色不太一样,照片上的像是浅了些。”
侦查员暗忖这也正常,黑白照片嘛,本就不
好分辨实际是什么颜色,而且还是在灯光下拍摄的,颜色看上去浅些也不足为怪。
丁金刚向组长裴云飞汇报了上述情况。裴云
飞电话联系市局政保处下辖的便衣队,要求调派三名便衣过来报到。挂断电话,他对丁金刚说: “三名便衣连同老单都归你指挥,从现在起,对‘天说真宝斋’进行24小时不间断内外监视,只要那个姓薛的或者与这桩买卖有关的任何人前往联络,立即控制!\"
丁金刚带队再赴“天说真宝斋”,对人员作
了安排:老单与三名便衣轮流在古玩店外围秘密监视--这是裴云飞“内外监视”命令中的“外”;还有“内”,那就是丁金刚自己,待在店里守着王老板和电话机。
一夜无话。次日,4月22日,与老板王逸
森一起在店堂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的丁金刚早早醒来,两人一起把店堂拾掇了一下,睡在后面店员
宿舍的伙计小黄也起来了。
小黄是古玩店的杂务工,每天早晨起来的第
一桩活儿,就是卸下店堂玻璃正门外面的排门板(旧时江南地区商店临街屋檐下方都安装了上下左右四面贴紧边沿的木头门槽,傍晚打烊时嵌入一块块长条木板即排门板,把门面蒙得严严实实,早上开门时再把排门板卸下)。刚把玻璃正门打开,小黄“咦”了一声--地上有一张折成四方形的便条,想必是夹在两块排门板之间缝隙里的。
小黄把便条交给王逸森,王老板料想必是老
薛或那个神秘的上家送来的,不敢怠慢,更不敢先行拆开,赶紧招呼丁金刚。丁金刚打开便条一看,上面写着:九点半,跑马厅太湖石。
丁金刚向王逸森展示便条:“是老薛的笔迹?”
王逸森眼光一扫:“没错!”
丁金刚随即打电话向裴云飞汇报,裴云飞下
令全体出动,前往跑马厅设伏逮人。刚要挂断电话,裴云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古玩店外面不是整夜都有暗桩嘛,那纸条是什么人、何时塞进店堂的?怎么没注意到?\"
丁金刚听着一愣,对啊,刚才光顾着激动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于是赶紧让小黄在玻璃正门的门把手上挂一把鸡毛掸子。这是暗号,在对面布店楼上负责监视的老单马上过来了。一问,方知情由---
这纸便条是昨天午夜时分由一个衣着褴褛的七八岁小乞丐塞进门缝里的。便衣小陈当即跟踪,跟了两条横马路,看着那小乞丐进了一座破败不堪形同废墟的关帝庙。那个年月的便衣警察对全市的乞丐、游民、流浪者的情况都比较熟悉,包括他们的活动范围、所属帮伙和过夜的地方。小陈知道,这座破庙里聚集了二十名左右的乞丐,是一个以苏北人为主的青少年帮伙。
返回布店楼上的临时监视点跟老单一说,两人均认为小乞丐此举必定跟他们正在蹲守的玉杯买卖上家有关,但此刻不宜敲开古玩店门通知丁金刚--万一那个上家或者其同伙也在附近观察动静,岂不是露馅了?打电话也不妥,布店里没有电话,要去附近商家借用,半夜敲开人家的门,同样引人注目。
那该怎么办呢?两人商量下来,干脆什么都不做--不管纸条上写着什么内容,指使小乞丐塞纸条的人,其用意并非让古玩店王老板马上发现纸条,否则不会悄悄塞进排门板的缝隙里,而是要弄出点儿动静来。如此,那就等到天亮古玩店开门后再说吧。反正只要一开门,伙计肯定能发现纸条的。
至于那个小乞丐,小陈、老单估计,多半是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溜达,寻找机会偷鸡摸狗抑或顺走哪家晾在外面的衣服之类的主儿,被玉杯上家撞见,花点儿小钱,给两个馒头,临时雇佣过来干这桩活儿。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知道小乞丐属于哪个帮伙就可以了,不必去查问。问了也是白问,他根本不知道差他的是何许人,更不清楚人家的住址什么的。况且,万一这是对方试探虚实的手段,其实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毫无意义, 或者干脆就是白纸一张,那反倒给了对方警示, 岂不是弄巧成拙?
听了丁金刚的汇报,裴云飞稍一沉吟:“我和老张马上过来,咱们一起行动,到跑马厅设伏抓人!”
那张纸条上所说的跑马厅,其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该址位于上海市中心最繁华的南京路,北邻南京西路,南邻人民广场,西邻黄陂北路,东邻西藏中路,建造于清同治元年(1862 年)。上海解放后,严禁赛马等赌博行为,人民政府在原跑马厅的位置辟建了一座公园,即人民公园,于1952年10月1日正式开园。本案发生时,人民公园还是一座开园仅半年的新公园。
\"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率一干侦查员于上午9点前赶到人民公园,查看地形环境, 对人员分工作了布置。公园里有黄埔分局的执勤民警,裴云飞请民警跟那个在太湖石前设摊为游客照相留影的照相师打了个招呼,把人家请到公园治安值班室去喝茶抽烟看报纸,腾出照相师位置,由裴云飞顶替。
这当儿公园刚开门,游客还少,加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并无游客过来拍照。他坐在摊头上,翻阅照相师从家里带来的头天的报纸,眼角余光看着大门的方向。片刻,身着米色猎装深色裤子的王逸森溜达进公园,在他身后数米,是一个五十来岁工人模样的男子,那是化装后的侦查员张伯仁。裴云飞不由暗自赞叹:毕竟是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扮什么像什么,那神情举止,活脱一个来公园散心的普通市民形象。
王逸森在太湖石前驻步,目光在太湖石上扫视,神情投人,仿佛正在欣赏的样子。事先丁金刚和老张都关照过他,不必东张西望,你是老板,要沉得住气,就像平时谈生意那样放松就行了。此刻,他尽量克服紧张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太湖石上。原打算围着太湖石看一圈,如果老薛或者上家还不出现,就在一旁的长椅上落座,点一支香烟,边抽边等。结果半圈还没转完,薛图贤不知从哪个旮旯突然冒了出来--后来知道,这老兄有个亲戚是公园员工伙房的厨师,伙房位于公园南侧围墙一角,在围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供伙房人员进出,他就是从这道小门里进来的。
薛图贤甫一出现,化装成各色人等的几个侦查员的目光就集中在裴云飞身上,等候他下达指令。裴云飞却按兵不动。他是现场指挥,他不发出暗号,一干侦查员就不能动手。那裴云飞为何不发暗号呢?因为他见薛图贤两手空空,也没有背挎包什么的,料想只是来捎个口信,那就只有静观其变了。
果然,薛图贤是来通知更换见面地点的。他的借口是,昨晚上家的脚脖子崴了,不便出门, 请王老板移步过去登门看货。王逸森以前虽然收过贼赃,但都是稳坐钓鱼台待在店堂里等着人家上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差点儿犯愣。幸亏化装工人的张伯仁貌似闲逛样经过他俩身边,闻言迅速朝他递了个眼色,王逸森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去哪里”。薛图贤说: “不远,就在普安路,步行最多十分钟就到。”
对于这种情况,侦查员早有预案。“照相师”裴云飞、“老工人”张伯仁已经在薛图贤跟前露过面,不便立刻跟进。限见着王逸森随老薛离开公园往南边走去,t金刚、老单、小陈等人随即分散尾随。
薛图贤把王逸森领至普安路上一家名唤“样瑞驿馆”的旅社。这家旅社在沪上小有名气,主要原因在于其客房设置-幢三层楼的建筑物,每层有二十间客房,全店六十间客房竟然清一色全是套房。以当时的消费水准,这种设置导致这家旅社开了二十年,从未有过客满的时候。解放前除了抗战胜利后大约半年多人住率超过一半,其余时间都在三四成之间徘徊。奇怪的是,在旅馆业的淡季,其人住率竟也不低于两成,不像有的旅馆,生意清淡时一连数日都是白板,老板心情沮丧得恨不得跳黄浦江。
初解放时,整个上海的旅馆业都萧条了一阵,稍后随着经济状况好转、政治运动频繁,外埠来沪上旅游、采购及外调人员逐渐增多,尽管“祥瑞驿馆”套间的住宿费用相对较高,但其地理位置优越,服务水准、卫生环境、伙食供应也不错,人住旅客认为钱钞花得值得,旅社的生意反倒比解放前还稍强。玉杯上家选择这家旅社, 估计也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私密性较强,交易时可以免受打扰。
稍后调查得知,这个名叫丁柏青的玉杯上家是头天中午人住的,登记时出示的是南京市鼓楼区“国营扬子江南北土特产批发行”的介绍信。 人住后,他用柜上的电话约来薛图贤,再通过薛把王老板请过来看货。
王逸森随薛图贤来到旅社三楼东侧尽头朝北的那间客房,丁柏青热情接待,沏茶奉烟;薛图贤则在一旁削水果。外面,一干侦查员也陆续进了旅社。裴云飞和张伯仁因之前跟薛图贤照过面,只能一路远远尾随。先到的那几位悄无声息地聚集在房门口,等待组长抵达后下达指令。
片刻,裴云飞和张伯仁上楼了,背后跟着大腹便便的旅社老板。先前侦查员进门时已向老板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待裴云飞抵达,老板取出三楼客房的钥匙板,也没问是否需要配合开门,二话不说就跟着上楼来了。裴云飞事后检讨,以其“上海滩锁王”的水平,其实根本不必劳驾胖子老板助力,但那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行动” 根本没将胖子老板的举动在脑子里过一下,结果,就发生了意外。
钥匙板上拴着三楼二十间客房的钥匙,稍-晃动就哗哗作响。客房里,丁柏青刚接过王逸森递去的名片,尽管已经通过薛图贤了解过王老板的情况,但按照旧时礼仪,还是要装模作样认真看-下的。正看着,他忽然听见外面钥匙板的声响,脸上的肌肉瞬间拉紧,继而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把货拿出来请您二位过目”,话音未落,人已闪进卧室,反手把房门锁上。
王逸森意识到不对头,追到门前大叫“丁先生”。外面走廊里,裴云飞刚刚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钥匙板,听见屋里的王逸森声音有异,顿时一个激灵,迅速用钥匙打开房门。说时迟那时快, 房门开处,裴云飞、丁金刚双双冲进客房。
卧室房门紧闭,裴云飞上前大喊“开门”, 里面并无反应。情急之下以肩撞击,但他缺乏那份膂力,一下未能撞开。正待撞第二下,丁金刚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可是,卧室里已经不见丁柏青的踪影了!
原来,这厮是个职业盗贼,不但作案手段了得,江湖经验也老到,估计以前进出警局次数不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空闲时没少做过“举-反三”类的思考。此次跟王老板见面,他的防范措施就非常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