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是一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屡次在国内外大赛中获过奖牌,退役后担任省射击队教练;母亲韩英,与胡海川结婚时,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
2006年,胡英子六岁,胡海川与韩英离异, 韩英随即远走北京,混迹于影视圈,泡过几个三流剧组,2010年之后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胡英子五岁时,其父胡海川开始对她进行射击训练;七岁上小学,同时进人青少年业余体校;初中毕业,进人专业体育学校;十五岁,人选省队,获全省女子多向飞碟射击第一名;十七岁,获全国射击锦标赛女子多向飞碟项目银牌, 从此开始在省队领工资;十八岁,体专毕业后留在省队,继续训练……直至二十三岁,被省队除名。
早在运动员时期.胡海川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担任省队教练员后,依然恶习不改。据说, 妻子与他离婚的主要原因,就是胡海川输掉了夫妇俩准备买房的全部积蓄。为筹集赌资,胡海川屡次向同事和运动员借钱不还,东窗事发。在研究是否开除其公职时,射击队的主要领导大都是胡海川昔日的队友,看在他一个老男人独自领个女儿不容易的分儿上,不忍心砸他的饭碗,决定取消其教练员资格,给了他一个“助理教练\" 的虚职,无非是让他继续在省队领一份工资。
就在胡英子被省队除名前一个月,胡海川失踪了。
依据孟刚一鳞半爪获得的消息:之所以取消胡英子参加全国射击锦标赛的资格,是因为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向领队承诺,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给领队二十万元人民币,以确保胡英子的参赛资格。二十万元一是给领队的好处,二是让领队务必多多费心,比赛时该“打点”的尽管“打点”,以确保裁判公平公正,按孟刚的说法, 就是别让胡英子被裁判给“黑”了。如果胡英子取得金牌,将顺理成章地入选国家队,参加世界大赛,获得奖牌后,各级都有奖励;如果获得奥运金牌,累计奖金将达到数百万元人民币,甚至可能超过千万。也就是说,胡海川把所有的“宝”都押到女儿身上,领队对此深信不疑。胡海川突然失踪,承诺送给领队的二十万元“活动费”自然是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胡海川力劝领队投资一个融资项目,月息两分,胡海川是担保人。领队一咬牙投人四十万元,起初三个月, 每个月领队都能按时收到八千元的利息,胡海川这一失踪,上家和领队的本金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父债子偿,找不到胡海川,领队只能拿胡英子撒气。孟刚说,领队想一旦胡海川知道女儿被取消比赛资格的事儿,会立马现形,跪下来求他恢复胡英子的比赛资格。孟刚还说,当然,“正式”的理由是,由于胡海川失踪且涉嫌诈骗,胡英子的“政审”没有过关,取消她的比赛资格是全国锦标赛组委会作出的决定,而不是省队。
洪德全把这些信息在脑海里迅速地梳理一遍,慢吞吞地对董季平说:“这只是故事的一种讲法,也许,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讲法。”
董季平放松挺直的腰板,作洗耳恭听状。
“英子小姐被省队除名后,应聘过售楼小姐, 送过外卖……董经理,你是否注意到,这一年, 英子小姐至少有半年的‘空窗’期,我们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是的,”董季平回答,“我们不知道,孟也不知道。”
“那么,我们的英子小姐会不会在某个绝对保密的地方,接受某些必要的训练?”洪德全起身,绕过办公桌,盯着漆黑一团的液晶显示墙, 仿佛墙上正在播放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的画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董季平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愿揣摩洪德全的心思,他知道,洪德全需要的只是一个随声附和的忠实听众。
“我想,你也接受过这样的训练?”洪德全轻描淡写地话题一转,不看董季平的脸,似乎这是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董季平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来历不明的铁手猝然抓紧。
“我接受训练的地方,不需要保密。”董季平迟疑了五秒后回答。他的意思是,自己在美国内华达大学学习计算机工程时,接受过mmA (综合格斗)训练。这是已明确写在档案上的。
洪德全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接着说: “会不会有某种力量,我是说,某种能够操控省射击队的力量,刻意营造了胡英子被开除的假象?一个女孩子,得知自己被取消比赛资格,当即殴打领队,不太符合逻辑。”
“是。”董季平应和,心里想的却是:换了我,一样会揍那个领队。
“甚至她父亲的失踪,也可能是这种力量制造的假象。毕竟能让省射击队俯首听命,要让一个人从世间蒸发,岂非易如反掌?总之,这种力量试图给英子小姐营造出某种山穷水尽的困境, 一旦有人向她伸出橄榄枝,英子小姐投怀送抱, 一切自然顺理成章。”洪德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董季平没有吱声,他知道,此刻绝不可以惊飞洪德全“灵光”的小鸟。当然,他很清楚胡英子绝非“投怀送抱”,而是罗洁的团队花大力气从中国给“绑”来的。
洪德全为了在“赌命”大赛中获胜,下令不惜代价寻找枪手。“招募”胡英子的建议,最初由罗洁提出,与董季平无关。
“那么,董经理,你认为这样的力量来自何方?”洪德全转身盯着他的脸。
“按照洪总给我的提示,”董季平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样的力量要么来自中国警方,要么来自金家。根据洪总的判断,更可能来自金家。”
这是洪德全下令让他抢夺孟刚、查清胡英子底细时,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也许是忘了,也许是因为杜老师的试探以及孟刚的供述,洪德全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谜团,反而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把胡英子送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中国警方,还是金家,他的对手显然费尽心思,做足了功夫。
“你可以带英子小姐到庄园外面转转吗?\" 洪德全话锋一转,“年轻人,不让她出门,会憋坏的。就算是狗,也是需要遛一遛的,更何况她是个人。”
“我这就去安排。”董季平认为自己应该领会了老板的意图。
“给她点儿零花钱,女孩子嘛,总是喜欢乱七八糟地买些东西。”洪德全吩咐。
“属下明白。”董季平躬身而退。
董季平永远不会忘记,胡英子看到自己时那种豹困笼中的眼神。
上午8时59分,董季平叩响十四号别墅的柚木大门。他身穿白底横条纹的“poLo”衫, 银灰色西裤,脚蹬皮鞋,这是当地具有一定身份的华人男性最常见的打扮。为了遮住掖在后腰上的手枪,他不得不在“poLo”衫外面套上一件西装,这让他约略有些心烦意乱。
门没有锁,董季平推门而人。
胡英子身着一袭白裙,脚踏白色高跟凉鞋, 以白色口罩遮脸、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口罩上方、望向董养平的正是那种困兽犹斗而又万般无奈的眼神。
这天清晨,胡英子的床头柜上,4纸打印出新的\"通告\":上午9时,由董经理刚同逛街、 购物、着便装,全程佩戴口罩。
压住A4纸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 洗漱之后,胡英子百无聊赖,一张一张地数,五干元整,她从衣帽间里我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浅黄色坤包,把钱装进去。
董季平邀请胡英子出门登车,今天是一辆毫不起眼的白色丰田“凯美瑞”,这车并不属于董季平的保安部;穿着嘻哈套头衫,搭配大裤衩和人字拖的司机,也是从未谋面的新面孔。副驾驶座上扔着一把西格绍尔p226手枪,这款他曾在突袭黄家“医院”的行动中亲眼所见的武器, 当时正挂在“雄狮”队员的大腿上。
董季平待胡英子后排落座后,从另一侧的后门上车,与她并肩而坐。
“双凤塔。”董季平伸手拍拍司机的肩,温和地说出此行的目的地。
胡英子认出,下山的路正是她来时上山的路,上山时是黄昏,下山时是清晨。
轿车驶出庄园,通过三道关卡,包括庄园内部的两道铁门,以及连接庄园与外部世界的厚达十厘米以上的金属门。每到一处关卡,司机先是把车停下,随后下车,抬头仰视铁门上方。数秒之后,铁门缓缓洞开。胡英子记得杜老师说过, 那叫人脸识别,她约略有些好奇,下车的为什么不是董教官?还是他不屑于下车?
胡英子猜错了。董季平并不完全拥有自由出人“醒狮庄园”的权限,那三道关卡中,至少有两道,不认董季平的脸。
离开花团锦簇的“贵宾区”,穿过十余幢车间组成的“科技园”,驶出“醒狮庄园”的重金属大门,白色“凯美瑞”行驶于丘陵地带的沙石路面上。路面坑洼不平,胡英子不得不伸手抓住车窗上方的拉手。董季平似乎对这样的路况习以为常,他窝在座椅深处,微闭双眼,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黄尘蔽日,尽管车窗紧闭,即使胡英子截着口罩,鼻孔和嗓子眼依然被尘土的气息刺激得发痒,她努力忍住,不要咳嗽。透过车轮卷起的黄尘,可以看到道路两侧的原野之中生长着半人高的甘蔗苗。相对于胡英子认知中密不透风的甘蔗林,稀疏的甘蔗苗让原野愈发荒凉。
数日之后,杜老师向胡英子介绍: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盛开着妖艳的罂粟花,罂粟果成熟的季节,无数妇女儿童在罂粟地里劳作。罂粟果被三片利刃构成的爪状特制小刀划开,流淌出醉人的白色浆汁。一夜之间,果汁凝固成黑色的斑块。当地人用竹刀刮下这些斑块,称之为生膏,也就是生鸦片。生鸦片经熬煮、发酵,逐渐转化为熟膏,成为可供吸食的熟鸦片………熟鸦片经过特殊工艺加工,最终得到被称为“四号” 的毒品海洛因。
2003年,金世珑的父亲,盘踞大木田地区长达三十年的军阀金鼎鸣迫于各方压力,向全世界高调宣布:在大木田地区全面禁种罂粟。在中国政府的援助下,这片曾经开满罂粟花的土地随即被辽阔的甘蔗林替代。那时候,洪德全的父亲洪大成,正是金鼎鸣最亲密的副手、最信任的兄弟。
白色“凯美瑞”在甘蔗地中穿行约半小时, 驶上破败的柏油马路,五分钟后进人大木田城区。
透过车窗,映人胡英子眼帘的是一排排高不过五层的砖混结构建筑,其间夹杂着钢架结构泡沫墙体和塑钢瓦铺顶的临时建筑。大都是商铺, 挂着汉字与千塔国文字双语对照的招牌:打字复印店、小型超市、餐馆、小旅馆、洗头屋、麻将馆和彩票销售点·……很多招牌干脆只写汉字。如果不是胡英子明知自己身处异国他乡,她很可能误以为自己置身的是一个普通的中国边地小县城。
穿过路边胡乱停放着轿车、越野车、皮卡车、摩托车等各色车辆的狭窄街道,白色“凯美瑞”向大木田市中心驶去。行人稀少,偶有妇女拎着装有肉食蔬菜的塑料袋子走过,几乎没有孩子在街头玩耍,也没有老人在屋前闲坐。阳光并的过中密发不炽烈,却显出几分清冷,阳光下的建筑、街道和行人,看起来像是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
董季平懒散地解释,这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小城。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不过,就算是夜晚,更多的人也只在室内活动--几次战事之后,大木田实行宵禁制度,晚上10点以后, 禁止平民户外活动。
很快,十层以上的建筑开始出现在胡英子的视野之中,那些纷纷冠以“某某大酒店”名称的大楼有着熠熠闪光的玻璃外墙,披满霓虹灯带,可以想象,人夜之后,大楼外墙华灯绽放, 流光溢彩;大楼内部金碧辉煌,灯红酒绿;身着空姐制服的美女荷官夹道相迎,百家乐、德州扑克、老虎机…大厅里烟雾氤氲,迷宫般的走廊通往笑语盈盈的VIp包房,空气里全是钞票与荷尔蒙的气息。
董季平淡淡地告诉胡英子,禁种罂粟之后, 大木田的支柱产业摇身变为博彩业。通俗地说, 就是遍地赌场。无数怀揣暴富梦想的人来到大木田,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董季平没有讲述那些倾家荡产之人接下来的命运,胡英子注意到司机没有播放音乐,而是竖起耳朵,警觉地聆听董季平说出的每一个字。
不久之后,杜老师乘着酒意告诉胡英子:几乎所有的大赌场,都由金洪朱黄四大家族控制, 输光了的人急于翻本,借下赌场的高利贷,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输得精光,再借再输……借款达到一定程度后,通常是二十万元人民币,赌场的保安,也就是四大家族的“卫队”会把赌客扔进土牢--一米见方的土坑,土坑中淤积半米左右的积水。被扔进土牢的赌客无法站立,只能蹲坐于污水与粪便之中,坑口被铁栅栏盖子锁死,很少有人能在土牢里活过七天。“卫队”会以断指、砍脚威胁,要求赌客打电话向国内的亲友筹款还债--有的是真砍。只有极少数的赌客,经家人东拼西凑,把“欠款”汇人赌场指定的账户后,“卫队”从土牢里放出赌客,屁股上踢一脚,让他滚蛋。事实上,绝大多数赌客的家人是凑不够欠款的,甚至更多的赌客家人完全置之不理。这些人中,稍有文化的会被送进四大家族的“科技园”从事电诈活动,用“工资”抵扣欠款;没有文化或者被折磨致残的,则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近年来,由于中国政府加强出入境管控,赌场客流量锐减,各大赌场纷纷拓展所谓“真实玩家在线博彩”的网赌项目,让网上赌客略尝甜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继而加大赌注后,-举清空赌客的户头。
四大家族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中国人到大木田打工。流布于网络空间的各种资讯显示:大木田遍地黄金,女性去赌场做荷官,男性去赌场当保安,到“科技园”从事高科技产业·… 报酬极为丰厚;大木田歌舞升平,拥有合法的红灯区,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青春佳丽……传说中,大木田能够让你勤劳致富,满足你夜夜新郎的梦想--只要你不沉湎于赌博。
各大园区还有一项特别的规定,鼓励员工为公司“招人”,无论以何种方式将新人“邀请” 到大木田,不仅奖励至少一个月的工资,而且他们的每一份收人都将为你带来一份可观的提成。 当这些“一级班组”成员成功“邀请”更多的新人加人时,这些新成员不仅会成为他们个人的“一级班组”成员,同时也自动晋升为你的“二级班组”成员。以此类推,无论哪一级班组成员的收人,你都将获得提成。这是各大“科技园” 最重要的员工来源。
与此同时,各大园区均实行“连坐制”,班组成员“出事”,从他的一级班头到二级班头乃至更高级的班头,共同承担责任--谁招来的人谁负责。在那些摄像头无法监控的死角,在那些保安的眼睛难以企及的暗处,在浊气熏天的集体宿舍,在秘密散布各种消息的厕所和澡堂子,自有各级班头盯死自己的班组成员,将阴谋与逃亡扼杀于幽昧之中。
一幢赭红色外墙,上下七层,四角飞檐的塔形建筑出现在胡英子的视线之中,这就是大木田城区的传统地标--双风塔。
董季平吩咐司机靠边停车。
“这个地方比较热闹,你可以随便逛逛,逛累了就回来,车在这里等你。”董季平侧脸对胡英子说。
胡英子茫然地抓住车门拉手。
“等等·….”董季平拿出手机,“按照惯例, 员工放假时,可以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你是贵宾,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董季平说着将手机朝胡英子递过去,“你可以说……”他扫了一眼司机的背影,“你在泰国的清迈。”
胡英子迟疑着,没有伸手接手机。良久,她说:“不用了,谢谢。我没有家人。”
董季平淡淡一笑:“朋友也可以。”
“我也…·没有朋友。”
隔着白色的口罩,董季平可以感觉到胡英子的嘴角下撇,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渴望伸出手,轻轻拍打这个女孩儿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更想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告诉她:“别怕。”然而,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收回口袋, 摆摆脑袋,示意女孩儿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