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杜老师手指的方向,胡英子的目光飘向书架上横七竖八堆满带盒的dVd光碟,这不禁让她迅速联想到一家快要倒闭的dVd光碟出租店。
胡英子没说“好”、但也没拒绝,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以前,我是没有太多时间看电影的。”
杜老师立即接上:“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
他招手示意胡英子走到桌前,拉出沉重的橡木座椅,请她坐下。
胡英子有些迟疑,然而她发现,除了这把与她书房里一模一样的橡木扶手椅,她实在是无处可坐--她绝对不可能坐在杜老师狭窄的单人床上,她担心自己只要在那张床上坐上十分钟,就算之后洗上十次澡,也无法去除那股子老男人的异味。
胡英子坐在书桌前,面对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紫红色窗帘将窗户封闭得严丝合缝,仿佛窗外的阳台上蹲伏着一头通体漆黑、双眼幽绿、呼呼喘气的怪兽。
杜老师流露出一丝让胡英子不可思议的尴尬,他搓着双手,嗫嚅道:“没什么给你喝的, 你不喝酒……我没有手机,这里也没有电话,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没法给你弄杯咖啡,或者茶。”
胡英子想,看来并没有人把自己的“背景” 事无巨细地向杜老师报告,比如,她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她只喝纯净水、牛奶和新鲜果汁。胡英子静默三秒后,轻声说:“不用了,谢谢。不用管我,您请自便。”
杜老师捡起酒瓶,抓起一个涂满酒垢几乎已看不清本色的厚底玻璃酒杯,为他自己斟上半杯威士忌。胡英子想,杜老师刚才那番略显突兀的抱歉,至少向她传达了两个信息:其一,他和胡英子一样,亦是“囚徒”,他被囚禁于此,与外界全然失去联络,他甚至比她更糟糕,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陷落于这幢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别墅之中,所以,他把自己关进书房, 紧闭房门和窗帘,换取衰老的野兽潜藏于洞穴深处般的虚假的安全感:其二,现在,这幢别墅里只有他和胡英子两个人,这里没有任何可能联网的高科技设备,他和胡英子之间的交谈,绝对不会被第三个人监听。
问题是,杜老师为什么要暗示自己这些?
胡英子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杜老师的脸庞上,她漫不经心地扫视混乱的书桌,看到散乱的稿纸和→堆长长短短的铅笔。她没有拿起任何一页手稿浏览,而是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音节:“嗯?”
喝下一口威土忌的杜老师迅速恢复博学而矜持的姿态:“英子姑娘,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用电脑写作吗?”
胡英子点头。
“海德格尔.”杜老师问,“听说过吗?” 胡英子很快地摇头。
“一个非常有名的哲学家,德国人。非常不幸,他曾经拥护希特勒。”杜老师缓缓后退两步, 在他的窄床上坐下。
希特勒,胡英子是知道的。海德格尔这个名字她也是记得的,她还记得雅斯贝尔斯、让-保尔·萨特和西蒙·德·波伏娃,甚至记得海德格尔的小情人,着名的汉娜·阿伦特。当然,她记得的只是这样一些名字,记得的是童年时光,记得的是母亲把她打扮得像个漂亮的小公主,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咖啡馆的日子,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叔叔或伯伯,隔着格子桌布和一束娇艳的玫瑰,含情脉脉地望向她风情万种的母亲,笼罩在咖啡和香烟的氤氲之中,温文尔雅地对母亲说出这些名字。母亲出走后,胡英子从母亲的书架上找到一本《鼠疫》,大约读了二十页,她对故事不感兴趣,只记住了扉页上那个英俊深沉的美男子,他的名字叫阿尔贝·加缪。
胡英子不想让杜老师,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些。她就是一个走投无路、任人摆布,除了会打枪一无所长,几乎没有读过一本书的傻姑娘。
胡英子任由自己在记忆长河里肆意流淌,她想,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昨天夜里,她梦见了父亲,此刻,又豪无来由地想到了母亲。也许. 这是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她并非孤独一人. 并非赤条条地来夫无牵挂,至少,她是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的女儿。
\".…海德格尔说过、打字机毁掉了书写. 它从人的身上收回了手的根本地位。”杜老师的声音回荡在胡英子的耳畔。
“这是哲学吗?”胡英子淡淡地反问。
“算是吧,更多的是生活。事实是,他们不让我用电脑……”杜老师压低声音,仿佛阳台上的那头怪兽正竖起耳朵,“他们甚至担心一台不联网的电脑也能存储或者传输某些致命的秘密。”
胡英子可以说:“我跟你不同,我没有任何秘密。”
她也可以反问:“杜老师您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
甚至还可以单刀直人:“杜老师您把我叫到这里,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配合洪总的游戏吗?”
当然,胡英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的橡木扶手椅上,眼神涣散,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胡英子的3d投影, 而她的“真身”早已置身于数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时空中。
“我听说……”杜老师轻抿一口威士忌, “不久之前,你的父亲失踪了?”
胡英子的目光慢慢汇聚到杜老师手中的酒杯上,轻轻地说:“我父亲经常消失,只不过,这一次,他消失的时间更长一些…我的母亲,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
“所以,与大多数人不同,”杜老师字斟句酌,“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比他们多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你的父亲和母亲。”
胡英子怔怔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仿佛根本不明白杜老师话中的含义。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更为明了,杜老师正以她的双亲为筹码,施加无形的压力,警告她不可轻举妄动。她想,面前的这个男人比洪德全要高明一些。
“如果他们需要我,他们会找我的。”良久, 胡英子垂下头,喃喃自语。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努力地活着。 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的父亲和母亲。”杜老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以掩饰他的说教意味,“在这里, 想要好好活着,就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配合洪总,不不不,不是配合,而是迎合。迎合他的胡思乱想,迎合他的自以为是,迎合他的多疑善变,迎合他的执念妄想。洪总很欣赏你,不惜当众释放对你的赏识,说实话,这让我很是嫉妒。 但是,你却辜负了他对你的欣赏。”
胡英子一言不发地静听杜老师的独白。该来的一定会来,她不知道,杜老师对自己的训斥是他的主意,还是奉了洪德全的指示?或者,借训斥自己之机,发泄对洪德全的不满?
“在这里,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洪总。我们所有人,都是配角,都是戴着镣铐的配角。那些坐在冻库般冰冷的车间里,每天敲打十二个小时键盘的人,他们是微不足道的群众演员。一个好的配角,一定要知道按剧本演戏,不能加戏, 不能乱说台词,更不能拒演。而你…….”
杜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凝视着胡英子的脸。
“哦,我演砸了你的剧本。”胡英子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讥讽。
“不是我的剧本,而是你的角色!”杜老师是那种永远不会在语言上服输的人,“我不知道你来到这里的真实角色,孤身寻父的义女?背负神秘使命的特工?还是被绑架、诱拐的良家女?我不知道谁给你写了剧本,但我知道,当你拒绝和洪总一起玩游戏,你就已经演砸了你的角色。”
“还有挽救的可能吗?”胡英子现在开始相信,今天清晨的约见,绝非洪德全的主意,只能是杜老师的别出心裁,她决定多说两句,以“配合”他继续把戏演下去。
“示弱!”杜老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摸索到酒瓶,给自己再斟上半杯。
胡英子在心里冷笑,她想,杜老师原本想用的成语应该是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之类,谢谢他多少给自己留了点儿面子。
“比如,通过你的仆人,央求他给你一套dVd设备;再比如,请他给你的猫取个名字……我听说,你收养了一只流浪猫?”
“那不是我的猫,那是洪总的猫。杜老师, 洪总不是这里的主角,他是这里的主人,别说猫,这里的每一只老鼠都是洪总的。”胡英子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杜老师似乎没有料到胡英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住,忘记了喝酒。
“这是对的。只有认定洪总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才能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别的意思,英子姑娘,我只是…我真的……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我女儿的影子。”
胡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谢谢!”
杜老师将半杯威士忌一口喝下,皱着眉头, 像是饮下一杯毒药,过了好一阵子,两腮的肌肉才松弛下来。他朝着胡英子逼近半步,胡英子身体后仰,后背紧贴橡木扶手椅,保持背部和腹部核心肌肉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一旦杜老师试图扑向她,她将给予这个老男人的下腹致命一击。
然而,杜老师并未像猜想的那般,而是颓废得如被雷电猝然击中的枯木。他一手持空酒瓶, 另一手持空酒杯,双手微举,状如投降:“我只能这样生活,我得喝一口酒,吃一碗粥,配一方红腐乳。我没有办法………他,每个月,给我的瑞士银行账户打人五千元,是瑞士法郎。请问,我亲爱的英子姑娘,我如何才能享用这笔丰厚的存款?\"
“这是一个借酒撒疯的老男人设下的圈套。” 胡英子在内心深处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她依然一脸魂在天外的茫然,说:“我不知道,我的衣柜里有七万美元,现钞!\"
杜老师伸出右手食指,怜爱地碰了碰胡英子的鼻尖:“聪明的姑娘,至少……如果……那个人死掉,而我们还活着…·你有七万美元现钞, 我有超过二十万瑞士法郎……\"
他究竟想说什么?胡英子仿佛单脚踩在悬崖间的钢索之上,如果他想“熬”死那个人, 他比那个人年长,显然,他是“熬”不过的;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推翻甚至杀掉那个人--当然,最简单的方式是出卖那个人. 让那个人的敌人推翻或者杀掉对方。杜老师究竞是在试探,还是在策反?
敲门声响起。
胡英子的身体骤然倡硬,仿佛被来历不明的子弹击中后心。
是敲响九号别墅大门的“砰砰”声。
杜老师拉开大门,站在门外的是胡英子的白衣女仆。
女仆焦急而短促的手势表明:大老板召见胡英子。
洪德全的“椭圆形办公室”,沉重的双开橡木门外,靠墙摆放着六张高靠黑木框架皮革蒙面的扶手椅,以供等候洪总召见的人暂坐,宛如六个没有面目的卫兵。
胡英子被身着迷彩军装的副官用大排量越野车接至“醒狮集团”总部大楼,在副官的陪同下来到洪总的办公室门外。副官低声告诉她,静待洪总召见,随后双手在嘴前合拢,作出喇叭的手势。
胡英子短暂地联想到在医院候诊、喇叭里呼叫患者姓名的场景。如果紧闭的木门之后是一个医生,那么,她只能是一个病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
踏出电梯,胡英子一眼看到董季平的背影, 后者伫立在候见椅对面的窗户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董季平没有回头,胡英子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走近向他问候。略一思索,她悄然行至候见椅前,在第二把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眼神垂向地面,双手搁到膝盖上。
董季平当然注意到被副官引领而人的胡英子,他正是在那一刻起身离开候见椅,快步走到对面的窗前,背转身子,面朝窗外。他知道“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厅被数个摄像头严密监控,说不定、生性好奇的洪总正坐在宽大舒适的皮转椅里,盯着铺满整个墙壁的显示器,饶有兴致地观察和聆听他的保安经理和他的枪花小姐在他眼皮子底下密谋。
让董季平略感欣慰的是,胡英子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并未主动靠近。
董季平在“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外已经等了整整半个小时。
被洪总召见、匆匆赶来的董季平轻叩沉重的木门,得到的是扩音器里洪德全干巴巴的两个字:“稍等。”
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这是在玩弄某种“审讯技巧”:把审问的对象带进审讯室,审讯者却迟迟不肯露面,让被审问的对象忐忑不安地揣测审讯者究竟想知道什么,或者说,瑞测审讯者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董季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紧跟着把胡英子带来?难道自作聪明的洪德全想要让他和胡英子玩一出“对质”的把戏?董季平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如果他和胡英子不是“对质”,而是联手对付洪德全,洪德全岂不是把自己变成了老鹰爪子里的小鸡?显然,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的男人应该不至于愚蠢到那个地步。
大约五分钟后,扩音器里响起洪德全略显轻佻的声音:“有请董经理。”
这声音,在董季平听来,竟似带着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意味,瞬间触动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一股寒意悄然升起,化作细密的汗珠,自他的后颈缓缓滑落,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直至尾椎,汇聚成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董季平从胡英子身前走过,迈向沉重的房门时,察觉到胡英子并未拾头,这样的回避显然是刻意的,但总比眼神交流,甚至停下来交谈要稳妥得多。他想,这个姑娘远比她的外表看起来更为心机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