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黑色越野车的后排车门,胡英子看到被洪德全称为“十四号”的白衣女仆,她并未像昔日那样,听闻汽车的引擎轰鸣,静立于别墅门前,双手交叉于小腹,微微欠身,面带一丝恬静的微笑,恭候胡英子踏上碎石小径。眼前的女仆朝着胡英子小步碎地跑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口中发出焦急的“啊啊”声,拉着她匆匆朝屋子里走去,仿佛是某种完全不能控制的变故正在发生。
胡英子判断,在洪德全与她交谈之时,或者之前,他已经命人把那个小鬼头送进十四号别墅里。她对洪德全安排的即将与她朝夕相处的“天才儿童”充满了厌恶,情不自禁地在心底称他为“小鬼头”。胡英子轻拍白衣女仆的手背,示意她少安毋躁。孩子是无辜的,胡英子很清楚厌恶孩子毫无理由,但她就是心烦意乱,仿佛漫漫长旅中强行塞给她一个绝不允许抛弃的沉重包袱, 在抵达终点之前,她必须背着,尽管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终点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抵达彼岸。
胡英子可以猜出洪德全派人把万奇麟送进十四号别墅,但她绝对猜不到他们居然把万奇麟塞进她的卧室里。
胡英子蹬掉高跟鞋,白衣女仆径直将光脚的胡英子拉扯上楼,直奔卧室。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室内传来一声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胡英子一把推开房门,那个曾经远远一瞥的男孩儿跪在地上,左手拎住狸花猫的后颈,让猫如同被绞索套住脖子般悬挂在空中,而右手不停地抽打猫脸。狸花猫奋力挣扎,四只猫爪绝望地在空中舞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万奇麟!”胡英子一声断喝。
男孩儿吃了一惊,手松,狸花猫趁机落荒而逃。
胡英子知道男孩儿的名字,是因为她离开洪德全的办公室后,一个身穿白衬衣、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男子将她领入位于“醒狮集团”总部大楼另一楼层的一间办公室内。青年男子打开笔记本电脑,向她展示万奇麟的基本资料。在礼貌地送胡英子出门之前,青年男子微鞠一躬,轻声说:“洪总吩咐,工作中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去找杜老师,通过杜老师向洪总汇报。”
胡英子也微微鞠躬:“谢谢您。”
所以,她不仅知道万奇麟的名字,还知道男孩儿的那些“辉煌战绩”。
而且,她还知道了,并不像杜老师自己声称的那样,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任何人可供使唤,杜老师应该有特定的渠道直通洪德全。
那么,杜老师为什么把她叫去他的书房,跟她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为什么打猫?”胡英子疾步冲到万奇麟跟前,挥起右手,像是要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孩子的脸上。
“它咬我!”万奇麟毫无畏惧地喊道。
胡英子的右手在空中悬停,她想,孩子虐猫固然不对,但不能因为孩子虐猫,自己就虐待孩子。
“猫为什么咬你?”胡英子终于还是没忍住, 一指头戳到男孩儿的脑门上。
万奇麟的脑袋被胡英子戳得往后一仰,他梗着脖子,大声回答:“因为我想抱它。”
胡英子一时语塞,她可以想象,万奇麟住进她的卧室,理花猫好奇地潜人窥探。这是一个耐心十足的男孩儿,他一直等到狸花猫接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才突然出手。受惊的猫毫不迟疑地亮出爪子,抓伤了孩子的胳膊。孩子并未因此松手,而是死死抓住猫,继而狂扇狸花猫的耳光。
见胡英子不说话,万奇麟立即大声质问:“你是谁?”
胡英子再次语塞,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男孩儿的问题。告诉他,我是胡英子,这毫无意义;告诉他,他们让我来管教你,让我做你的姐姐,这样的话,胡英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告诉他,我是你的保镖,二十四小时确保你的安全,简直就是扯淡………
“我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尖锐,就像那些她最讨厌的泼妇。
“你胡说八道!”万奇麟像一个被猛击一巴掌的皮球,蹦起来冲着胡英子大喊,“他们说,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胡英子禁不住后退一步,荒诞、滑稽、凄凉、无助…种种情绪刹那间蜂拥而至,让她哭笑不得。我,一个囚徒竟然与另一个囚徒争执, 究竟谁才是这牢狱的主人?胡英子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缓缓摇头。她发现有人将她的大床挪到更靠窗的位置,在大床与衣帽间之间,塞进一张单人床,令人莫名地联想到杜老师书房里的那张床。环顾四周,地面上散落着乱扔的被拆散的魔方部件,花花绿绿;几本皱巴巴脏兮兮的读物被随意地扔在她原本整洁的大床上。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万奇麟手臂上的几道血痕,显然是猫在奋力抵抗时留下的爪印。
胡英子不再开口,万奇麟认定自己在刚才的争执中占到上风。很快,男孩儿警觉地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胡英子不知道的是,自从万奇麟一觉醒来, 爸爸妈妈不知去向,他被陌生人塞进一辆巨大的越野车里,送到“醒狮庄园”十三号别墅--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胡英子没给他一点儿好声气。
“我妈妈在哪里?还有我爸爸。”在万奇麟看来,这个姐姐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就一定知道他父母的下落。
“我不知道。”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哭腔。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久前,洪德全亲口告诉她:男孩儿的父母都在给他“打工”, 这意味着,他们就在山脚下冻库般的某个“车间”里,每天敲打十二个小时的键盘--当然, 万奇麟的父母必须分处不同的“车间”,彼此不知对方的下落。虽然那些“车间”与这幢别墅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但是就算孩子长出翅膀,他也无法飞向父母的怀抱,更可怕的是,今生今世,他或将永久地失去与父母相见的可能。就如自己,或许也将终其一生,无法再与父母重聚。
胡英子悲从中来,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 一伸手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胳膊。万奇麟大声叫骂,又踢又打,试图挣脱胡英子的掌控。然而,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抓住他的,不是一个纤弱的小姐姐,而是一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运动员。
刹那间,胡英子觉得这个男孩儿像极了几分钟前被他抓在手里的狸花猫,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人对准男孩儿的脸狂扇耳光。
胡英子拖着万奇麟走到卧室门前,将他一把扔给垂手立于门外的白衣女仆
“酒精!酒精,有吗?给他的胳膊仔细消毒, 避免感染发炎,明白我的意思吗?”胡英子朝白衣女仆大声呵斥。
女仆将万奇麟搂人怀中,冲她连连点头。
蓦地,胡英子后悔了,她不该对“十四号姐姐”这么凶。然而,她并未道歉,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胡英子试图反锁房门,却突然想起人住这幢别墅的第一个夜晚,她已经仔细检查过所有的门锁,包括大门,反锁装置都已被拆除。也就是说,门在这里形同虚设,任何人在这幢别墅里都可以畅行无阻。
还好,那个小鬼头并没有转身一头撞进来。 听动静,他像是顺从地跟随“十四号姐姐”下楼去了。
胡英子一仰身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一本书硌痛她的后背,她伸手把那本书扯出来,发现是一本“数独”习题集,扬手扔到男孩儿的小床上。
先是杜老师,再是与董季平的不期而遇,然后是洪德全,接着是这个名叫万奇麟的小鬼头……如此漫长的上午,她总算能够安静地憩息片刻,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
胡英子很想洗个澡,泡在温水里,仔细梳理这天上午发生的诸多事情。但是,一想到所有的房门都没有反锁装置,包括浴室和卫生间; 一想到自己闭眼泡在浴缸里,一睁眼,那个小鬼头扑闪着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无知而惊奇地凝视自己的裸体,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令她感到难以名状的焦虑。她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心底涌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块被硬生生塞进了胸膛,那股凉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这冷冽中颤抖,然而那块冰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晚餐后,胡英子竟然放弃每天坚持的夜跑, 她静坐在阳台上,面对星空,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临睡前,胡英子让“十四号姐姐”把万奇麟带到楼下的浴室给他洗澡,自己瞅空匆忙沐浴换上睡衣。男孩儿回到卧室,躺到小床上。这稍许缓解了胡英子的焦虑,她原本担心万奇麟会不管不顾地跳上大床,结果男孩儿斜靠在床头,拿一支铅笔做“数独”习题,不一会儿就困了, 脑袋滑到枕头上,捏着铅笔沉沉睡去。胡英子叹了口气,小心地拿走孩子手中的铅笔和习题集, 为他盖上毛巾被。
胡英子睡不着。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她总觉得相邻的小床上蜷缩着一条不知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她一口的小狗。有一会儿,她想到董教官那种神奇的饮料,如果现在能来上一口,一头沉人无梦的酣眠那该多好。好在她拥有多次参加重大比赛的经验,起初,比赛前夜她总是睡不好, 队医教给她一套“冥想睡眠法”,能够有效缓解因焦虑带来的睡眠问题。
她仰躺在床上,四肢尽可能地放松,想象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宛如一片羽毛,微风吹拂,羽毛无规则地飞翔,飞过绿草、红花、 山峦、河流…当她感到自己的后背约略有些酸痛时,她换成侧卧之姿,蜷起双腿,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想象自己浸泡在一腔暖流之中,来历不明的力量推拥着她,将她推向更为幽昧、更为柔软、更为繁复的迷宫之中,无数没有五官的面孔、没有形状的花草、没有意义的呢喃缓缓将她包围,随后,她在现实世界的知觉被阻断,逐渐沉人梦乡。
胡英子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中醒来,她发现自已在睡眠中侧脸对着男孩儿的方向。男孩儿跪在床上,冲她举着一张A4纸, 大声将印在纸上的内容念出来:\"8时4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体能及格斗训练。你打架--打拳很厉害吗?”
胡英子探身,出其不意地一把抢过那张
44纸。
如同往常那样,在胡英子和孩子陷人酣眠的时分,有人进人卧室,在床头柜上悄无声息地搁下这张“通告单”后,蹑足悄然离去。
胡英子下床,朝洗漱间走去,她冲着男孩儿竖起右手食指:“万奇麟,我警告你,不许偷看。”
男孩儿嘴角下撇,露出全然不屑的表情。
胡英子警省,孩子也许是把“不许偷看” 理解为“不许作弊”的意思--在万奇麟参加过的那么多“秀场”节目中,孩子最痛恨的, 应该是别人对他“作弊”的指责。
这天清晨,男孩儿显得特别温顺,也许是因为胡英子能够叫出他的名字,也许是头天夜里胡英子没有强行将他扔出卧室,让他去睡客房,也许是A4纸上的“体能及格斗”字样对他产生了某种震慑。男孩儿自行穿上衣裤和鞋,随后在“十四号姐姐”的引领下,到楼下的卫生间里洗漱。他安静地与胡英子共进早餐, 他吃着和胡英子同样的东西,显然没有人命令“十四号姐姐”给孩子准备特别的早餐。他吃得不多也不少,直到大排量越野车的引擎声在门外响起,男孩儿怯生生地问:“姐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胡英子的鼻头没来由地一酸,“姐姐”两个字,就这样自然地从孩子的口中叫出,应该没有任何人命令或暗示他。
“不行!”胡英子断然回答,继而微微感到一丝踌躇,她记得,洪德全说过,她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保护这个孩子的安全。她试图说服自己,也许洪德全的意思是指别墅之外, 或者……“醒狮庄园”之外?
胡英子原以为男孩儿会失望,甚至会恼怒, 没有想到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看来, 这样的请求被拒绝,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九个魔方都拆开吗?”
胡英子出门前,坐在沙发上,面对一堆乱七八糟的魔方部件,万奇麟扭过头来问她。
“我不知道,等我训练回来,告诉我好吗?”
上午9时,被黑色越野车送至训练场的胡英子注意到董季平一脸委顿,仔细观察,他似乎忘了刮胡子,两腮和下颌冒出黑色的胡茬;董季平同样注意到胡英子略显浮肿的眼睑。两人禁不住相视莞尔,貌似心有灵犀。
董季平相信洪德全已经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只是猜测而非确认。短暂的恐惧之后,董季平并未惊慌失措,被识破后的应变措施早在预案之中,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任务继续执行下去,而当务之急,就是把自己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的消息报告上级。
更重要的是,洪德全企图利用四国联合行动打击千塔国北部犯罪的机会,给他的老对手金世珑背后捅刀子,从而一举剿灭及收服大木田地区其他三大家族。这个计划被洪德全命名为“黄雀”--毫无创意,来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的典故。
“黄雀计划”的“指导性意见”,被董季平安插到醒狮集团核心技术部门的情报员刚刚弄到手。这份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到上级手中。
问题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洪德全一定会安排“雄狮小队”对自己进行密不透风的监控;在这个以“高科技”为名的电诈园区内, 最不可靠的传输方式就是“高科技”。董季平可以想象,从自己的手机乃至任何一个网络终端上发出的信息,会被立即拦截。洪德全手下的“专家”完全能够阻断董季平发送的信息,如果他们更聪明一些,在他发送的信息中插人语焉不详的混乱代码,或在破译他的密码之后,发送假情报。如此一来,接收到这些情报的上级很可能会-头雾水,甚至被严重误导,作出错误的决策, 这样后果将不堪设想。董季平深深怀疑,上次他向上级提供的“醒狮庄园”部分员工名单被替换成“大龙总汇.”的部分员工名单,很可能就是洪德全手下的“专家”通过他的密码系统动了手脚。
于是,董季平决定启用第二套密码系统。这种最古老也是最安全的密码系统被称为“私钥密码”。其中一种方法是:密码情报编写者和破译者拥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比如2004年由群众出版社出版,一部名不见经传的长篇小说《乘夜色飞翔》。编写者只要写下“
0”这3串字符,情报送达后,解密者查找《乘夜色飞翔》这本书的271页第6行第12 个字,得到“我”字,查找149页第8行第3个字,得到“有”字,查找77页第17行第16个字,得到“钱”字,这三串字符就转换为“我有钱”这条明确的信息。
更大的问题是,董季平需要有人把这封由数字串构而成的报告送达上级手中--他不能依托网络发送这些字符串,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 由真人传送。上级安排了多个联络点和多名联络员供董季平使用。打字复印店紧急撤离后,大木田地区至少还有三个秘密联络点。既然洪德全很可能已经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他试图接触的任何一个联络点都会立即落人“雄狮小队” 的罗网,后果是--不仅情报无法顺利送出,联络点还将遭到摧毁,等待联络员的,是“土洞”,是人体器官贩子,是无需认领骨灰的焚尸炉。
一夜无眠,董季平在编写密码报告的同时, 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虽然略显模糊,却看起来颇具可行性的方案。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与他并肩沿暗红色的塑胶跑道慢跑。他想,即便是洪德全引以为傲的“高科技”,恐怕也难以精妙到监听两个移动中的人的对话内容吧。
胡英子似乎完全理解董季平的意图。
“孩子让你心烦意乱……”
胡英子不明白董季平是发问还是作出结论, 她木然地点头。她不会问董季平如何知道那个名叫万奇麟的孩子被带到十四号别墅,并且直接送进她的卧室,她也不想问董季平是否知道洪德全安排她二十四小时保护孩子的安全。
“我长话短说。”董季平在慢跑中向胡英子略微倾身,“那个孩子记忆力惊人,你测试过吗?”
胡英子摇头。
“我相信那不是传说,否则罗洁不会亲自出马,把他弄到这里来。”
“董教官,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胡英子伴着均匀的呼吸声,从容地说道。在远方的观察者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依照慢跑的节奏翕动嘴唇和鼻翼。
“听我说..”董季平加快脚步,胡英子跟上。
“你不用问我是谁,我也不会问你是谁。这不是语言游戏,现在我们需要合作,我可以救你,能够把你和那个孩子送回中国,让你们获得自由。但是,必须带上那个孩子,我需要他帮我记住一些数字….”董季平说得很慢,像是教给胡英子跑步的要领。
“你不是要救我,而是需要一个信使。”胡英子一反往常木讷的表象,迅捷地回应。
哈,胡英子在心底一声轻笑,她对自己说: “昨天是洪德全,今天是董教官,他们都需要给孩子找个保镖。问题是,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