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自称宋小江的男子,是某人的男朋友,某人打死也不会承认的女婚,某人前女友的现任男友,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性的、恨他恨到要下如此狠手的社会关系?
能开KtV的,必不是一般人。对于领班之死,除了痛失爱将的惋惜之外,这位老板什么都不想谈。他这么不听劝,穿制服的警察只好天天夜里上门,不是检查消防设施,就是布置禁止黄赌毒的宣传,眼见着客人越来越少,到了第三天下午,老板主动约莫高来KtV坐坐。
“久仰莫大探长大名,今日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蓬荜生蓬荜,辉才能生辉啊。”莫高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过,听说警察在你这里不怎么受欢迎.……”他有意把话说了一半。
“只要是客人,我都欢迎的。”
“那皮条客呢?”莫高探着头问。
“我亲爱的莫大探长,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那几个对公子江慷慨赠金的劈波斩浪的姐姐,在我这里就是唱唱歌、喝喝酒、打打情、骂骂俏, 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那种交易,作为老板,我不允许在这里进行。”老板说出“不允许”三个字时,尤其义正词严。
“公子江?”莫高皱着眉头问。
\"对啊,身居本岛娱乐场所的四大公子之首, 公子江一直是本店客源的重要号召力。”老板似平对莫高的孤陋寡闻略表遗憾。
“好吧。那么赌客呢?”莫高问。
案发第二天,有垃圾站的分拣员在干垃圾桶里发现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个笔记本电脑。 再细看,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浸有血迹。按说,这东西进人分拣的下一个流程,或者直接分拣到自已家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界那么多人. 视笔记本电脑为垃圾的,不是没有。不过,血迹帮助分拣员做出了更为正确的选择。经过辨认, 正是宋小江的物品,装笔记本电脑的,是印有社区卫生中心标识的一个黑色帆布袋,小寒认出是她拿回家的。分拣员说:市容绿化单位的要求, 不过是生活垃圾日产日清日结,他们跨前一步, 一日两次分拣,做到次清次结。他是六点半来放的这些垃圾桶,到了七点半时,发现了这包垃圾。垃圾的位置在桶的中部,大体可以判断这包垃圾投放的时间,可能是七点左右。这么说,大约上午七点,凶手途经这个地方--如果扔这包垃圾的的确是凶手本人的话。遗憾的是,笔记本电脑和装它的那个帆布包上,都没有找到嫌疑人指纹或者dNA之类的物证,只有死者本人的, 只在键盘上提取到细小的褐色纤维,说明被人用这种颜色的纺织品仔细地擦过了。数据恢复后, 技术员发现删除并清空的文档中有一个名为“欠我钱的人”的文档,打开,里面有二十一个人的名字,总金额七十九万元,最多的二十五万元, 最少的两万元,再一查,这二十一个人,人人都有赌博前科。那边,专案组已派出人马,逐一落实这二十一个人是不是有不在场证明。莫高则带着梅一辰来会KtV老板。
“莫大探长说的事情,我这里肯定不会提供场地,不过··…”说着,KtV老板用肥短的手指蘸着高脚杯内壁上残留的液体,在桌面上写下儿个字。写完以后,略作停顿,再用手掌一撸, 只留下一片湿痕。
见莫高不响,老板继续说:“还有啊,下面这个情报应该属于加分项。有一次,公子江搭我的车,手机落在车里,一个号码一直打一直打, 我担心有什么急事,只好接了,我正准备告诉对方公子江的手机不在身边时,对方先说话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叫的却是‘老公’,我靠!”
“哦?”莫高喉咙里发出这个字之后,看了眼梅一辰,梅一辰知道他什么意思。那个被割下来塞进嘴里的东西,警告意味相当强烈。
送他们出来时,老板轻声说:“那么对于敝店的检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是不是用不着这么频繁了?”
莫高板着脸反问:“什么地方来的什么检查?”
老板抱出双拳一脸横肉地挤出微笑道:“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我亲爱的莫大探长。”
理想这东西,还真不好评价。譬如这位后来执意改名为宋小江的男子,其理想居然是不花一分钱,睡满一百零八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
说这话的是位阿姐。阿姐是这家KtV的前大班,莫高和梅一辰出现的时候,她正和几个男男女女坐在一家大排档里就着啤酒撸串。猜拳行令的声音中,她慵懒妖冶的嗓音十分有辨识度。 见来人说想和她聊聊,阿姐打量二人一番便站起身来。等三个人走到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阿姐眼角一挑,笑着问:“两位是警察吧?”
莫高不响,梅一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可一直等着你们来找我,共商为公子江申冤之计。”阿姐一副老江湖的表情。
梅一辰说:“看来阿姐是个明白人,不过, 你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们?”
阿姐慵懒一笑说:“做女人的,被动一些总是比较有面子嘛。”
梅一辰说:“阿姐不光是个明白人,还很有分寸。那么在你看来,谁想要这位公子江的命?”
阿姐说:“估计名单有点儿长。他呀,刚来的时候黏我黏得要死,弄得坊间传言我是老牛嫩草。说实话,嫩草也就第一口好吃,时间长了没啥嚼头。好在他又黏上几个来唱歌的姐姐,放过了我。人帅、嘴甜、歌靓,再来一点点小坏, 谁抗拒得了啊?”阿姐笑了一笑说,“我是没啥好嫉妒的,但那几个劈波斩浪的姐姐或者她们的丈夫、男友什么的是不是嫉妒我就不知道了。”
莫高看了眼梅一辰。
“还有啊,”阿姐端起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接着说,“再下来,有男人来Ktv,也点名找他,在走廊里就急吼吼地把手搭在他后腰偏下的位置,一看就懂。我离职那天,唱完‘长亭外,古道边’,大家都喝多了,公子江开始发表演讲,他说:‘各位欢场达人,大家是不是好奇我为啥要叫宋小江?我就是要向宋江大哥看齐, 他有一百单八将,我也要有一百单八人……人活着,不能轰轰烈烈,也得花花绿绿!'听他这话, 现场一片掌声、口哨声和碰杯声。”
“演讲完毕,公子江靠在我身上,痛说血泪史,我才知道呀,”阿姐又啜了一小口茶,“他亲生母亲早亡,不受后母待见,尤其是后母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后,他的卧室就被搬到了阳台,这个卧室冬冷夏热,棺材一样窄小压抑。弟弟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从来没他什么事。一次, 后母带着弟弟刚出门,他就潜入弟弟的房间,那套水浒兵人他垂涎好久了。谁知还没摆好阵势, 就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他的心脏咚咚直跳,他想藏到门后,却不小心绊倒了大刀关胜,眼见着他的臂甲从中间折断…….\"
这个时候,服务员敲门送茶点进来,有鸡脚、鸭胗,有曲奇、提拉米苏,有草莓、小番茄。
“折回来的正是那只母老虎。”阿姐捻起一只鸡脚说,“她忘带手机了,弟弟也跟着冲进来, 一看哥哥在玩他的宝贝,再一看,大刀关胜的臂甲断了,就放声大哭。后母拿皮带抽他,弄得他一个月都上不了学。从那以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就叫宋小江。户口本上、学籍卡上的原名他不管,作业本、学校注册,他都写宋小江,班主任叫家长来,他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改。他背上至今还有金属皮带扣留下的伤疤,五个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阿姐啃了口鸡脚说,“不同的人抚平伤疤的方式不同,虚荣、爱、恐惧或者知识,我呢,这只鸡脚就足矣,不过金钱和情欲, 可能是最便捷的方式,只是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啊。”说着,阿姐用戴着一枚骷髅戒指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眼角。
梅一辰向窗外望去,早春的夜里,枝头上的玉兰花正窃窃私语,轻轻摆荡,黑云争先恐后准备掠过夜空,夜空似乎有点儿不同意见,黑云只好放低姿态、放慢速度。
莫高看了眼梅一辰,梅一辰知道师傅啥意思。可怜那个社区卫生中心的小寒,不过是这位公子江欲望版图上一块不值一提的边角料。
技术人员对宋小江笔记本电脑的复原结果, 印证了KtV老板和阿姐的话,他频繁和年轻的男性网友互传尺度很大的照片,聊天内容也相当。电脑复原结果还证实,案发前他正在看一部名叫《盾牌》的美剧,开始的时间早于和女友通话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正躺在床上追剧时女友打来电话,两个人聊了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他开门让人进来·如果进来的正是某个曾经令他花花绿绿甚至轰轰烈烈的人呢?
“那么阿姐,有没有谁特别在乎宋小江呢? 我意思是特别爱,或者特别恨。”梅一辰捻起一只小番茄。
“大概是我吧。”阿姐啃着鸡脚,油晃晃的兰花指一翘,指了指自己,又一翘把一缕散下来的头发顺在耳后,慵懒一笑说,“当然是开玩笑啦,身为人,最明显的优点和缺点是同一个,那就是自恋。公子江的自恋,可谓无人能及。他最喜欢的人是他自己,他交朋友,不管女朋友还是男朋友,他从不会给任何人花一分钱。不过,他有套说辞挺可爱。他说:‘如果我需要用礼物打动你,说明我魅力不够;如果我不接受你的礼物,说明我对你不尊重。'我喜欢。”在这位阿姐的话里,居然听得出宠溺。
又有服务员进来添茶,敲门声一听,明显和前面送茶点的不是一个人。
“他赌吗?”
“吃是明功,穿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杜月笙杜先生侬总归晓得的,这四句话是他的名言,公子江记得最牢了。钱进了他口袋,再让它出来,除非是放贷。他说,让钱生钱,要比劳心劳力赚钱容易得多。不过,富贵险中求,怕就怕你看上人家的利息,人家看上的是你的本钱。所以我说估计名单有点儿长,那些欠他钱的人也应该加在这个名单里面。”
对宋小江性伙伴的调查这条线铩羽而归,即使是一个伪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名叫陆建伟的男子,一度热度相当高,但查下来,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件裤裆里的烂事。
对那张“欠我钱的人”的文档里所有二十一个人的调查,也一样铩羽而归。老板蘸着残酒写下的那个地址里,有一家本岛某大佬开的赌场。前面查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赌客们莫不欢欣鼓舞:人死了,太好了,钱是不用还了。我赌, 是我不对,顶多治安处罚。你放贷,那可是要判刑的。虽不像小寒的父亲声称会去送牢饭,但一个个的莫不喜大普奔……顺便拿出王华栋的照片给赌客们辨认,有人认出来,说这人去过他们的秘密基地,但是不是欠宋小江的钱就不知道了。
“所以说我们回到起点了?”梅一辰说。
“有时候起点就是终点。我们不妨再走一遍, 看看漏掉了什么。”莫高说。
那个标题为“欠我钱的人(七十九万元)” 的文档,为方便看,梅一辰打印了一份。一行一个人,人名后面是金额,一共二十一个人。最多的一个人,二十五万元,最少的,两万元……梅一辰算术一直不好,有师兄说可以练习加减乘除二十四点,有段时间,梅一辰不能看到四个数字在一起,在的话,就不由分说加减乘除一番,直到得出二十四这个答案才肯罢休……可是这会儿好像又不对了,一行一行加,加着加着,数字对不上。再加一遍,还是对不上。
不会吧?听她倒吸一口气,莫高忙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加,二十一个人的金额,加起来只有七十五万,距离七十九万,还差四万块钱。
是宋小江算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出错了?那位前大班说,钱要进了宋小江口袋…·所以…莫高大吼一声,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他一直这副样子,以前喝酒管得不那么严. 时,只要听到他大喊,把酒拿来,整条走廊就知道案子破了--那时候,大的案子破了,庆功酒总是有的。还有就是案子胶着的时候,他会装着不小心碰个玻璃杯到地上,为的是讨个“破了” 的口彩,后来大家也有样学样,弄得刑警队一直很费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