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别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一把刀子刺了一下。别克很疼,在疼痛中还夹杂着一些恐惧。别克之所以恐惧,是因为那把刀子一直藏在黑暗中,突然把他刺了一下。
别克疼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别克发现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光,天快亮了。
别克爬起来,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那束光,便落在了羊毛毡上。别克的左眼很疼, 用手揉揉,想起刚才在梦中被刀子刺了一下,眼睛便更疼了。
别克想起多尔林的左眼是空的,他只有一只右眼。但为什么梦醒后左眼很疼?哥哥热汗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别克心头,他忍不住想哭。村里的老人经常说一句谚语:大雪飘过,寒冷会留在风里;梦结束了,清醒的人会恐惧。别克不再往下想,咬咬牙将内心的酸楚压了下去。
别克穿好衣服,慢慢走出屋子。热汗死后,他住过的那间屋子便一直锁着,没有人再进去。别克朝那间屋子看了一眼,心中涌起一股伤感。有人说,狼是神,打多了会遭报应。别克不相信这个说法,热汗虽然死在打狼过程中,却是一场与狼无关的意外,不能冤枉狼。别克相信狼是有灵性的,如果人愿意和它们交流,它们能够懂人。
雪停了,阴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变晴, 太阳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地上的积雪显得更加明亮。别克疑惑,积雪看上去并非是雪,而是像经过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山显得不再高大,河流显得不再悠长,树木显得不再林立,一切都和积雪融为一体,从近处铺向远处,从低处铺向高处。
在雪中走走吧。别克这么想着,返回屋里背上猎枪,向村庄后面的山坡走去。昨天没有找到多尔林的细狗,他今天还想再试一试,他觉得它应该在村后的树林里。同时,他想到热汗的麻扎前去看一看,他想把
他解开钢丝套子放走狼的事对热汗说一说。他相信热汗在另一个世界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要让热汗放心,以后他们家不会再打狼。
山坡上的雪更厚,别克走得艰难,费尽力气才走到了坡顶上。这时候,太阳升了起来,整个阿尔泰大山像穿了一件白衣服的孕妇。这个孕妇无疑是臃肿的,已经无法迈开脚步,所以,只能静静地躺着。
突然,别克发现有一道白光一闪,像昨晚梦中的那把刀子刺出的一瞬。别克把猎枪提在手中,向树林跑去。雪很厚,别克差一点跌倒,他把猎枪当拐杖拄着,向树林深处跑去。
别克想看看那道白光到底是什么。
别克进入树林,一抬头,一只狼站在一块石头上,正怒睁着双目盯着他。别克惊愕,那道白光只是幻觉,现在幻觉破灭,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狼出现了。有一位猎人曾说过,狼愤怒和扑向目标时,身上的毛会变幻光色,本来灰黑相间的狼,会变得发黄,而灰白的狼,则会变得偏白,让人疑惑它们身上在一瞬间闪出了寒光。狼知道自己的毛色会变幻,所以在进攻目标时会利用这一优势,给对方以震慑。猎人们总结出一句话:狼身上的毛变了色,不看它的眼睛看它的嘴,因为它们在变色的一瞬,就要张开嘴扑过来。
因为别克进人树林时没有发现这只狼,所以他停住的时候,几乎撞到了它的两只前爪上。狼的两只前爪不大,但爪趾甲却很尖利,看一眼就让人心寒。
别克从未仔细看过狼爪上的趾甲,现在两只狼爪就在眼前,他觉得那似乎不是狼爪,而是两把刀子,随时都会刺过来。
别克退后几步,看见狼仍无动静,便又
说坊
后退几步,背靠一棵大树站住。别克不能再退,再退的话就会激怒狼,如果它一跃而起追过来,他又怎能跑得过它呢?别克不知道这只狼从何处而来,自己与它突然相遇,它将会怎样对待自己。如果它饥饿难忍,就一定会扑向自己;如果这里是它选择的栖息地,那么它会愤怒地扑过来撕咬自己。
别克背靠大树一动不动,如果狼扑过来,他可以利用大树躲闪。
别克与狼对视。狼的目光很平静,只是很淡然地看着别克,并没有要扑过来的意思。别克想起父亲说过,人与狼对视,人动了什么心思,有什么意图,狼只需看一眼便清清楚楚,并能够迅速做出判断。有一个人在打猎时碰到曾咬过他一口的一只狼,那只狼也认出了他,因为他打断了它的一条腿。他和那只狼对峙,他的双眼愤怒地睁圆。他对眼前的那个家伙早已熟烂于心,那是他今生痛恨至极的仇敌,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发誓要把它打死。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苦练枪法,现在已经达到了弹无虚发的地步。他紧盯着狼,握枪的手指头“叭叭” 作响。今天冤家相遇,不是他打死狼,就是狼咬死他。他已经看清了狼前胸的那个小白圈,那是它的心脏部位,他只需一抬手就可以一枪击中它。但他刚把枪举起,那只狼便迅猛扑了过去,一爪子把枪打飞。他又一次被狼咬了一口,幸亏他跑得快,才没有丧命于狼口。猎人们听说这件事后笑话他说, 不知道三代祖先的是孤儿,在同一地吃两次亏的是傻子。他听后很生气地说,你们在这儿闲得没事干,在嘴上跑马呢!有本事去试试狼有多厉害。我刚准备打它,它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快得像风一样扑过来把我制服了,要不是我跑得快,连命也没有了。你们敢拿自己的命去试一下吗?
别克虽然手里有枪,但他不想打死这只狼。他把枪放下,然后看着狼。他这样做是想让狼明白,他对它并无恶意。
别克相信它能够看出自己的心思。
狼的眼睛一动不动,没有异常反应。过了一会儿,它叫了一声。
别克犹豫了一下,把枪靠在树上。
树枝上的一团雪掉下,落在了狼头上, 它黑乎乎的脑袋变成了白色。它没有为落雪而分神,仍然用复杂的神情盯着别克。
别克想起在别尔加吾牧场见过的一只狼,觉得狼是不善于表达的动物,但狼的行为却很果断,能让人看出它们的内心反应。 别克想,这是一只在等待着什么的狼,也许它的等待与他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呢?
狼又温柔地叫了一声。
别克不知所措。
这时,林子里传来一声狗的叫声。是多尔林的细狗,但不知它在什么地方,只能听见它的声音。别克想,多尔林的细狗一定钻人了这片树林,发现这只狼后便跑了过来。狗和狼是天敌,二者一旦碰面,必是一场撕咬,狗很少能把狼咬死,但狗不惧怕狼,即使被狼咬得流血,也仍然迅猛地往狼身上扑。多尔林的这只细狗已经失踪三四天了,想必此时饥肠辘辘,要把这只狼作为捕食对象。
别克担心起来,细狗凶猛,它如果和这只狼撕咬在一起,必然会有一个要死掉。
狼听到了细狗的叫声,却并不惊恐,从石头上慢慢走下,向细狗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狼好像并不在意别克身边的枪,轻松自如地从别克面前走过。有几次别克都忍不住要抓起枪,他怕它突然袭击自己。
狼一直向树林深处走去。
别克跟在它后面,爬上一个陡坡后,看见多尔林的细狗趴在一棵树下,正在用嘴啃树根。树根下有一个小洞,里面有一只兔子,细狗想把挡住洞口的树根啃掉,把兔子扯出来。大雪已淹没所有的地方,这只细狗在树林里流浪这么多天,饿得实在不行了,只好盯住这只兔子不放。但细狗已经没有能把树皮啃掉的力气,一急之下,它便叫了起来。
别克想上前帮细狗,但这时他却看到叹为观止的一幕。狼走到细狗跟前,仍用注视过别克的复杂表情注视着细狗。
狼和细狗是不能打照面的,但现在却因为相互注视而变得平和起来。狼走到树跟前,细狗为它让开位置。狼举起一只前爪一下一下去抓树根,细狗把嘴凑上去又开始啃树根。狼不时地看一眼细狗,表情仍然很复杂。
别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抓着枪的手慢慢松开。
在这场大雪中,牧民们虽然为牲畜准备了大量马草,但仍然有很多牛羊被饿死。这只细狗因为忍受不了饥饿才跑出来找吃的,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哪里还有野兔可抓,就连这些树木也已被埋到半腰。细狗饿得不行了,才选择啃树根掏兔子的办法,如果没有这只狼帮忙,它又怎能把树根啃掉呢?
狼仍在用力抓着树根。不一会儿,它便喘起粗气,每抓一下都显得很吃力。终于, 狼不行了,像一座大山一样轰然倒塌下去。
细狗嘶鸣一声,用爪子去碰狼,想让它爬起,但狼口吐白沫,浑身发抖,眼睛慢慢闭上了。
别克惊叫一声。
这只狼在这场大雪中从来没有吃上东西,刚才又为细狗抓树根耗去最后的力气, 它累死了。 细狗撕开兔子吃了起来。
别克站在狼的尸体旁,久久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