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一鸣在一起,外面是战场,我也不怕了,她那么高大,又那么聪明,我想发生任何事,只要有她在身边,我什么也不会害怕的。到了卫生间,我才知道她不上,她是专门陪我的。还说,你以后上厕所,就叫我。大冬天的,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她呢, 可是又没办法,每当我踌躇时,她已经起床, 帮我披上大衣,还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看冬天的月亮也挺好看的,夜深了,只有我们俩醒着,多年以后,我们一定记得这又圆又美的月亮。此后,她一直陪我上厕所。即便我们闹别扭了,她一听我起床,还会起来陪我,可她话少多了,我感觉我们中间隔了好多东西,我们都没办法再迈过去。
当兵第三年,姚红考上了军校。我跟张一鸣关系稍好了些,但她是班长,为了维护她的权威性,我跟她更保持距离了,不久,父母把我调到了老家,心想总算跟她不在一起了。可也怪,离开了,反倒更想,梦里不是张一鸣考上了军校,就是她的准考证找到了。 还有多次,我梦到咱四个都穿着军官服,手拉着手,好像走在大街上,对,就是当年咱们上补习班的县城大道上,大街两边全是鲜花,我们行走在花间,秦老师举着双手向我们跑来。
唉,醒来才知是梦。三十多年来,当了军医的姚红多次给我写信打电话,说她发誓她真的没有说是我拿的张一鸣的准考证。我都烦了,说行了,不要再提此事了。她哭着说, 真的,我没拿,你也没拿,可是为什么就丢了,,难道真有鬼。还给我发誓,说如果她拿了,就不得好死。
张一鸣告诉我,姚红也屡次给她打电话.说准考证可能掉到床底下或者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姐妹一场,不能因误会,让大家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是呀,这次我到了老兵之家,感受最深的是往事的珍贵,别再让大家心里添堵,事过境迁,只有放下,说开,才能释然。
怪我,都怪我。我曾给姚红和张一鸣都打过电话,我说,谁拿了张一鸣的准考证,老天爷一定会让她下地狱的。现在好后悔,我不该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我咒她,姚红跟我们一样,现在就坐在一起聊天,她也能等到她儿子娶媳妇。都怪我,后来她给我打电话, 我都没接,她一定是因为心理压力,才得了病,是我害死了她。
你不要这样自责。我递给她纸巾,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李湜湜抽泣着说,张一鸣告诉我,姚红去世前,曾再三说,可能是自己造了什么孽,要不能得这样的病。我要知道她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说什么也要接她的电话,也要在她生病时去看她一眼呀。人最难过的是,你后悔了,想让知道的那个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我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一鸣进来,听完我们的话,说,以后不要再提准考证的事,我们大家都是亲姐妹。 再说我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嘛。来,咱们干一杯,人生难得遇战友,今夜一醉方休。
不但一醉方休,还要说说我们各自的生活。见了老战友,就像遇到了垃圾筒,把心里的不快全倒进去。我给你们说,我跟我丈夫老早就没感情了,他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家里事一概不管。我公公还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得每天照顾着,口味不对,还给我看脸子,气得我整天想离家出走。李湜湜说着,拿纸巾拭了一下鼻子,脸上还带着笑。
张一鸣吸了一根烟,说,我离婚也有小十年了,主要是丈夫不同意我建这个老兵之家,他离不开城里生活。倒是我女儿全力支持我,你看,每天晚上,都要给我打电话。她就是我最好的闺蜜,什么话都说。晓音,我记得你是儿子,该找对象了吧?
同学,研究生。我回答。
还是人家晓音命好,儿子媳妇都是双军人,又学历高。不像我儿子,考大学只考了个大专,现在一个公司上班,要房没房,工作也没保障,长得一般,能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老大不小了,还跟我们一起住着,三间房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一鸣女儿,也在部队,找了个连长,住着部队房子,不用掏钱卖房子,现在北京房价是天价,对吧,晓音,我是望房兴叹。
我摆摆手,没有回答。
总有办法的,儿女大了,由他们去吧。
对了,晓音,你现在是大校,有没有可能成为将军?
哪呀,再干几年,就退休了。
不会吧,你能写书,又来开发布会,前途无量。
来,喝茶,喝茶。在熟人面前,我从不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记得一位名人说,你谈得好,别人嫉妒。说得不好,别人笑话。
她俩倒是有说有笑的,什么话都说,而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也尽量少插话。
这时,张一鸣的电话响了,她笑着说,我说得不错吧,我家公主来报到了。说着,打开了视频,果然是个年轻版的张一鸣,母女俩一会儿说化妆,一会儿说部队生活,一看,果真就是无话不说。李湜湜长叹一声说,还是有小棉袄好呀,我家那个皮夹克,好几月都不会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有老姐妹,你看看, 我的朋友圈,几天不见,.她们都想我了。说着,就跟她的老姐妹聊天去了。
一瞬间,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机,却不知该跟谁聊聊。但当张一鸣要拉我进战友群时、我想了想,说,太忙,如果老在群里不说话,会得罪战友,以后再说吧。
哎,我说晓音,我加了你朋友圈好久了, 现在好长时间都不见你发朋友圈,搞新书分享会,也没见你发,你是不是屏蔽我了?李湜湜又开始喊叫了。
这一两年,因为部队管理严,我很少发朋友圈。
我可听说,跟不发朋友圈、无嗜好、讲话半天才开口的人交往,要慎重。
我真生气了,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 说,李湜湜,你这什么意思?
来来来,吃水果,这可是我们本地产的。 张一鸣忙站了起来。
我只喝茶,不想再开口。
李湜湜仍不停地唠叨着,真的,我可佩服那些不发朋友圈的人了,不是冷血动物就是特自控的人,我要一天不发朋友圈,就坐卧不宁,好像生活中少了一件什么事,不停地拿着手机就想发,就想发。是不是不发的人太自信,我呢,不刷朋友圈,就没存在感。 她说着,看看张一鸣,又看看我,说,晓音,是不是呀?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搂着我的肩不停地说,是不是呀,晓音,告诉我呀?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
张一鸣略有所思道,记得在部队时有位首长说,看你人际关系如何,只须查看通信录,看你能找出几个随心所欲聊天的朋友。
呀,我得看看。李湜湜拿起了手机,我不
看手机也知道,我除了家人,真的没有一个能无所不谈的朋友。
天色过晚,院子里树木渐渐黑了,天上云彩从刚才的绯红变成了水墨画,从淡灰走向深黑。小刘提了一筐核桃走进饭店,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吃着新鲜的核桃。新核桃皮嫩,不摘有些苦味。张一鸣说,来,你看你当了师职干部还是这么笨。说着,揭起核桃姜黄色的皮,她的手好巧,剥的皮是整的,白白净净的核桃仁一个个地放在我手心。她边剥边低着头说,新兵时,姚红最爱吃核桃了。 那时,是她给我剥。
我半天才说,姚红走得太可惜了,儿子才上高中。
李湜湜也不再剥核桃皮,拿着一块核桃,连皮一口吃了下去。
新核桃皮很苦的。我提醒她。
夜深时,张一鸣给我和李湜湜在老兵之家安排了一个大套间,一人间,李湜湜却不住,说怕打扰我,非要跟张一鸣住。
晚上十一点,儿子给我发了条短信,竟然瞒着我跟女朋友领结婚证了。想了半天, 给一直跟我冷战的爱人打电话,他电话先是没人接,后关机。我气得半夜没有睡着,儿子不听我再三劝阻,娶的是他研究生同学不假,可女孩家在外地,又没工作,又没北京户口,以后怎么生活。这样的事,我怎么能跟一直羡慕我的战友讲?
折腾到凌晨三点,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我站在一片荒野里,脚下全是烂泥, 远远看见爱人在前面,我叫他,他也不应。我急切地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这时, 爱人不见了,又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像同事,又像是新兵时的班长。我终于追上他了,却原来是我的一位领导,拿着一把枪,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烂泥里。梦折腾得一晚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张一鸣看我脸色不对,问,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眼圈黑得像熊猫?一下子苍老了有十岁。李湜湜永远都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有这样心直口快的朋友,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没事,我挺好。我微笑道,可能是昨天喝了点酒,兴奋了,失眠了。
别太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电话。 上车前,张一鸣悄悄伏在我耳边说。
肯定的,咱们是战友嘛。我嘴上说,心里想,要是给她们说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