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长带。
阿随说,什么,你又想游泳?
我说,谁想游泳?
他说,马灵儿。
阿随的目光从潭外,径直跨过潭壁,移到潭中央。我猜这会儿马灵儿应该是跳进水里去了,只有阿随能看到溅起的水花以及他的好朋友在水里欢快无比的样子,这真有那么一点搞笑,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居然喜欢游泳。
阿随说,真拿你没办法,没见过像你这么爱游泳的人啊。
话音刚落,传来王伯响亮的声音:阿随·. 山间响起回音。
我说,你爷爷喊你呢。 阿随说,没什么事的。 又是一连串阿随…… 我说,可能有要紧的事。
阿随说,爷爷就爱瞎叫唤,每次都这样,马灵儿叫我别理他。
我说,去看看吧。
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去看看。
阿随走后,我站在水潭边,手心沁出一层汗,耳边有鸟鸣,间或一转,山风把潭水吹起层皱。我望着潭水,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旧事, 这种单身独处的环境,让人浮想联翩。但是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可以回想,除了我爸的死. 算是记忆顶深刻的了。
带着紧张而兴奋的心情,我持久地、一动不动地握着拳头,站在水潭前。有一瞬,在陡峭的山壁和缓缓波动的潭水间,似乎真的看到那个热爱游泳的孩子,留着短短的童发,瘦削的脸蛋瘦胳膊细腿,浮在水中央,一双瞳仁宽大的眼睛望向我这边,与我对视,突然咧嘴一笑,整个水潭的水,逆向流动,从潭壁溢出,向我涌来。面对那一百公顷的水,我想象我爸被泥石流淹没的那一刻神思恍惚地感受到世界灭顶的痛苦。
我甩了甩手,拍了拍脑袋,目光移到那根竖直插地的柴棍上,没错,下面有一颗价值不菲的水晶,被一个精神状态不容乐观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埋在一口水潭旁的一堆该死的泥土里,仿佛是施予它的一个远古仪式,借由它,希望获得一些保佑或什么。对我来说,它的全部意义在于被拿到市面上可以兑换成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以及那笔钱可能为一个失业的运气不佳的人带来的些微改变。
我走到柴棍旁,蹲下身,左右四顾,拿开那块用来标界的石头,取出黄色小袋,解开袋绳, 倾覆着,将水晶倒在掌心,握住片刻,顺畅轻快地滑进裤袋,放回袋子,盖上石头,让一切看起来保持原样。
做完这些,我又看了一眼潭水,四周静寂到只有风过水面的声音。
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好得过分。 天空出现难得的蔚蓝状,云朵一条条,一缕缕、一块块、一团团,像被车床扯过、被手捏过。远远看到一架飞机从很高的地方飞过,变成看不见的小点。我在井台边打水洗了把脸, 坐着看了一会儿天,小时候经常能看到那种天空蓝,云朵浮动,时间很慢,凝固一般。
我去看天光浸湖。
那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次天光浸湖,坐在湖边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晚霞火烧一般,一路蔓延到天边。太阳下落,山脊间的曲线仿佛一个凹陷的容器,承接着太阳,光线在变化,气温在变化,水汽慢慢浮了上来。太阳终于衔住山头的那一刻,水面波光闪烁,形成一条长长的波带,是夕阳拉长的影子,把水面一劈为二。
这勾起我小时候来看天光浸湖的记忆,我爸我妈和我,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那么糟,我爸的脾气也还没那么糟,我十岁不到。我爸骑着自行车,我妈偏身坐在后座,我坐在前横杠, 前横杠有个小木椅。到了水库边,停好自行车, 草地上铺了一块布,坐下,具体看了什么景,完全没印象了,就是一家人那样坐着,我爸蜷起腿,让我坐在腿圈内,双手揽着我,我妈和他靠着肩,这是后来再没有过的。
霞光收敛,太阳下山。
山壁下又响起王伯喊阿随的声音。
王伯似乎随时在喊这孙子,生怕他遭受意外似的,阿随应该不大爱搭理他爷爷。
这时传来一记尖锐的呼喊,是王嫂发出的,放眼望去,王嫂站在平地上的那口水塘边, 王伯以飞奔的姿态向她冲去。很难想象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能爆发出如此速度,王嫂面对水塘颤悠悠跪了下去。
我意识到发生了大事,离开水库,向他们跑去。
还没到跟前,王伯就跳进水塘,从王嫂失魂落魄的胡言乱语中得知,阿随在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
王嫂哭道,每天和讨命鬼游泳的孩子玩…… 终于玩出事来。
阿随在肉眼可见的距离浮着半个脑壳,正一点点往下沉,水塘的水是泥黄色的,一股水腥味拂过鼻端,王伯游到阿随近旁,托住他,往岸边游来。
王嫂继续哭,都死了都死了,我老太婆也不要活……
我插嘴问,阿随不会游泳吗?王嫂似乎这才发现我在身旁,说,哪里会游泳,每天和讨命鬼玩,终于玩到水里去!
王伯攀上岸,近乎虚脱,我同时踏进水中, 去帮王伯的忙,脚下有一道不平整的斜道,浸没半个身子。
阿随眼睛半闭,黄水从嘴角渗出,看似失去了知觉。
使劲将他往上拉拽时,眼角余光瞥到那颗水晶从我湿透的口袋滑了出去,像一枚骰子顺畅地滑人水塘,一如方才我将它从掌心滑入口袋。
王嫂还在哭喊,王伯说,别给老子鬼嚎了, 快送医院。
我说,我有车,坐我车。
王伯架着阿随,跟我跑向车,半途,那群羊又诡异地出现,它们那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感叫人背脊发寒,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派遣着。想起下午刚吃了它们中的一名成员,胃部隐隐发酸,又有作呕的冲动。
领头羊昂着头,打旋的羊角直指天空,羊须在风中飘动。
后面的羊群排着队,像彩排过一样。
架着阿随的王伯一个劲挥手,喊道,滚开滚开。
它们散开,留出一条通途,让我们得以通过,钻进车里。
我一脚油门,开到大海线,将矿山和水库远远甩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