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是传统的鲁菜,九转大肠、葱烧海参、爆炒腰花、糖醋鲤鱼,儿个主菜一上,大家就开始拍照,李婧居然也举着相机搂着母亲和李薇拍了几张,还比了个耶,发了朋友圈,这倒让李薇纳闷起来,今晚姐姐居然有了些孩子气。
酒一倒上,就开了局,细节都是一个样,敬酒劝酒的套路贯穿上下五千年,亘古不变。有那两袋柴胡和一碗米饭垫底,李婧坐镇不乱,一副横刀立马力扫千钧的气势。 她几乎不说话,让喝就喝,似乎把所有的话都泡在酒里了。
李薇会玩,带着一桌人玩起了幸运大转盘,一个大转盘分了十二个格子,每格里写着“再喝一杯”“吃一个柠檬”“学青蛙叫”这样那样的游戏内容。谁转到什么,就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什么,不许耍赖,耍赖罚款。有了罚款的制约,没有一个赖账的,不管转到什么,都照做了,笑着闹着,酒就过了三巡。 酒是李薇酿的杨梅酒,用六十二度的二锅头泡的,人口绵,醇度高,一线喉。喝的时候很爽,但爽完了,一般人吃不消。
恰好在这个时候,李婧转到“吃一个柠檬”,众人起哄,她拿起柠檬,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一派安详,没有一点龇牙咧嘴的样子。一拨人狂笑,以为她硬撑着, 她也跟着狂笑,她一笑,大家都不笑了。李婧笑够了,说,如果很多事情,能像吃柠檬一样就好了,除了皮有一点苦之外,真的一点都不酸。
吃了柠檬的李婧,崛起了。她成了这个桌上的王者,其他人,包括真的起步就一斤的,都彻底断了片儿。剩下的也都半残,包括没喝酒的,似乎都有点晕晕乎乎的。
李婧端着酒杯走到莫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情好极了,非常清醒。”
莫昂问:“难道真的不酸吗?” “什么味道你不知道吗?” “那为什么你面不改色?”
“这些年的心酸,还能都让你知道,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
这句话一出,莫昂便不再追问了,索性放开一回,处长喝他就喝,以为酒到酣处, 处长会跟他说点儿什么。他像投篮一样,一次次把目光投过去,可处长终究是避开了。
这一顿饭吃完,李婧和莫昂都有一种从深谷里爬上来的感觉,只不过他们两个人的感觉都错了。一直等到散场,李婧说各回各家。临出门,李婧拽住莫昂,把一个红包递给了他,他看到那个红包就明白了,觉得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导演,把一出好戏导得稀烂。
李薇坚持要送姐姐,李婧不让,说散散步。走着走着,她开始跑了起来,人往前跑, 时光却向后退着,她仿佛看到自己从穿上军装到现在的一幕幕。
自打穿上军装起,她就觉得在进行一场革命,并且固执地认为所有的革命都可以浪漫而诗意地完成。从宣传干事变成宣传处长,陈启东却不以为然,用他的话说,一个娘们儿家,在这男人扎堆的大院里,还能兴风作浪?差不多就行了。当这些浪漫消失殆尽的时候,她真的四顾茫然了。改革,不是上帝掷骰子,也不会有一种调皮的可能。 李婧越来越觉得,改革的鼓点越敲越快,自己真的跟不上了,是到了该让位的时候了。
此时的城市像是一艘航行在暗夜里的大船,在这样的夜晚,保持清醒的人是不幸的,任何理想主义都或多或少是有些感伤的,也许陈启东说的是对的。
她不想回家,陈启东也许就在家里等着她,她想跟他摊牌,质问他,但又不想听他任何解释,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门口就是商业中心,大院就在商业区的褶皱里,醉意和醉意纠缠着、牵拉着,只觉得天旋地转, 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索性在银座商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大街上比白天少了些许嘈杂,李婧依然是清醒的,等哨兵从哨位上下来,她才往大院里走,她不能让哨兵给一个醉酒的军官敬礼。一进大院,外面的车马喧嚣瞬间被挡在了外面。在过门岗的时候, 她步态生硬但气宇轩昂,脖子上像是绑着一根钢条,走到哨兵视线的尽头,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全凭那一点残存的清醒牵拉着她的身体往回走。
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倚着树在呕吐,是莫昂,他的身体慢慢滑了下去,伏在地上, 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好像在笑,又像在哭。李婧走过去,他居然还能认出她:“处长,我走的时候,你说我是早上走还是晚上走,反正我不会白天走的,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晃晃荡荡地走远了,一直走到李婧视线的尽头。
第二天,莫昂又在熹微的晨光中吐了一回,仰头灌下一大缸子水,爬起来去上班了,路过李婧办公室,门关着,不知道来了还是没来。酒的作用依然在体内自下而上地蔓延,心情还是从里到外地变坏。
快下班的时候,李婧找他送呈批件,他拿起件,看到转业名单上,赫然写着-李婧。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婧。她笑了笑, 说一大早又去了趟演出队,今天孟晓菲的表演还挺像那么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