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星期二。
20时10分,洪德全的技术总监将那沓打印着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纸,毕恭毕敬地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前的两分钟, 胡英子命令万奇麟跟她去跑步。
万奇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胡英子说话,他举着一根撕开口子的猫条,忽而绕着餐桌转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发底下张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纱帘后面,忽而尖利,忽而温柔,不停地呼喊:“猫--猫--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见到那只悄然出没于十四号别墅的狸花猫。
万奇麟急于用刚刚到手的猫条对猫示好,找不到猫,他气急败坏地把拆散的魔方块胡乱地扔到客厅、卧室、书房的各个角落。白衣女仆知道万奇麟在找猫,于是把他牵到门外的猫碗前,指给他看空空的猫碗,用手势告诉他,猫来过,而且把猫粮吃得干干净净。她又拿来猫粮袋,让万奇麟用小勺给猫碗里添上新的猫粮。万奇麟躲在客厅的窗户后面,焦急地等待狸花猫过来,抓耳挠腮,一如童书里钓鱼的小猫。
胡英子一把夺去万奇麟手中的猫条,提高音量:“万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应过我的。”
万奇麟跳起来去抢猫条,胡英子敏捷地躲闪,男孩儿只能讪讪地放弃,一屁股坐到地上。 胡英子将猫条递给白衣女仆,伸手去抓万奇麟。 万奇麟猛然跳起,对着胡英子挥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挡,一个正蹬,轻轻地将他踢开。万奇麟哇哇怪叫着扑过来,“直摆勾”组合,攻击胡英子,被胡英子-一挡开。两人看起来不像是格斗,更像是游戏。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别闹了。走啦走啦,我们去跑步。” 胡英子拖住万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门附近的鞋柜旁。
让万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惊奇的是,胡英子从鞋柜里拿出来长长的牵引绳。
胡英子把牵引绳的一端做成一个活结,套到万奇麟的腰上,用\"8字环”扣住。
“你要干什么?”万奇麟大叫,试图解开套在他腰上的绳子。他不懂“8字环”的用法,越扯,绳子套得越紧。
胡英子将牵引绳的另一端同样做成活结,套在自己腰上,同样用“8字环”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英子笑吟吟地说。
对万奇麟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赖着不跑。他可以体会到通过绳子传来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万奇麟越是耍赖,绳子越是绷紧;万奇麟突然加速,绷紧的绳子猝然松弛,他看到胡英子一个踉跄,于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 试图超过胡英子。万奇麟当然跑不过面前这位射击运动员,他放慢脚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对胡英子而言,这同样是一种考验,她必须通过绳子的松紧程度,随时调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与正常的夜跑相比,这需要耗费她三倍的体力。
然而,拖着万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乐的, 她喜欢这种被拖累、被束缚、被陪伴的感觉。
气喘吁吁的万奇麟同样是愉悦的,尤其是当胡英子宣布训练告一段落,轻轻解开他腰间绳索的那一刻,更是让这份快乐倍增。她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携手向十四号别墅走去。一踏人院落, 万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一-狸花猫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径旁的竹篱之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这两位老友的归来。
“哈,猫!”万奇麟在朝猫扑过去的一瞬间猝然停下脚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生怕猫受到惊扰,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万奇麟急不可耐地撕开一根猫条,蹑手蹑脚地朝猫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样让胡英子禁不住摇头,莞尔一笑。
万奇麟终于靠近到距离狸花猫约五十厘米的范围,他缓缓蹲下,无比轻柔地呼唤着:“猫… 猫…咪咪……” 乞求般地将猫条朝狸花猫递过去。
狸花猫抬头,盯住站在万奇麟身后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着点头。
狸花猫矜持地嗅着万奇麟手中的猫条,至少嗅了半分钟,这才伸出舌头,开始舔食。
万奇麟开心极了,不停地鼓励:“吃吧吃吧, 吃完还有….”
狸花猫吃完万奇麟挤尽的猫条,意犹未尽, 低头嗅嗅地面,探头嗅着男孩儿的手指。万奇麟趁机一把抱住了狸花猫。
狸花猫本能地挣扎,随即乖巧地发出一声“喵”叫,任由男孩儿将它搂在怀中。
万奇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看到这个孩子喜悦而委屈的样子,胡英子禁不住鼻头一酸。
万奇麟怀抱狸花猫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让狸花猫尽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猫的后背和下颌,不停地亲吻它的脑袋。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惬意地闭上眼睛。
“万奇麟,放下猫,去洗澡。”胡英子走过来,轻轻地拧住万奇麟的一只耳朵,提醒他注意听自己讲话。
“我不!”万奇麟猛甩脑袋,躲开胡英子的手。
“难不成你就这样一直抱着它,不换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万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着它睡。”万奇麟再次低头亲吻猫。
狸花猫显然不习惯这样长时间地被人抱在怀中,它开始挣扎,试图逃离万奇麟的怀抱,尖利的爪子挠疼了万奇麟的胳膊。
“姐姐……”万奇麟委屈地仰起脸来。
“干吗?”胡英子瞪着他。
“拿绳子来!”万奇麟的声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买筹码”那样的专横。
“你要干吗?”胡英子暗自心惊。
“把猫拴起来,它就不会跑掉了。”万奇麟断然宣称。
胡英子差点儿一记耳光扇到他的脸上。她当然不会那样做,猝然从万奇麟怀里抢过狸花猫, 轻轻地将猫放到地上。狸花猫似乎有些困惑,站住,回头盯住胡英子,继而摇晃着身子,缓步走开。
万奇麟“呜”的大叫一声,跳起来去追猫。 猫受到惊吓,一溜烟地跑开,消失在厨房深处。
“你……赔我的猫!”万奇麟逮不住猫,转而向胡英子一头撞去。
胡英子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两个肩膀,任由他挣扎,直到逐渐恢复平静。
“我们不能因为喜欢猫,就把它拴起来。猫有猫的自由,它喜欢我们,它就会来;它不喜欢我们,它就会走·你………要让这只猫也和我们一样,被人用绳子…·拴起来吗?\"
胡英子晃动着万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间,胡英子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猛地一推,万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你不是也用绳子拴住我吗?”万奇麟大叫。
就在这一刹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泪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万奇麟似乎被吓住了,他低下头, 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稍后,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绕开俯视着他的胡英子,悄无声息地朝楼梯走去。
“我去洗澡。”万奇麟可怜巴巴地说。
目睹胡英子用牵引绳拖拽万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间,洪德全信步朝别墅区走去之时。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兴。这天,他的体内激荡着某种来历不明的紊流,直到他决定在庄园里随便走走,并且下意识地踏上通往别墅区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我是想去看看我们的枪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着那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拼尽全力拉动车辕的小母马,而另一边,被绳索牵引的万奇麟,则像是一头倔强不屈的小毛驴,顽强地与之抗衡。有那么一刻,胡英子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构成了四十五度的夹角,她拼尽全力,却几乎无法拉动同样以四十五度角后仰、似乎快要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万奇麟。两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选手,胡英子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万奇麟便固执地回拉一步,互不相让。胡英子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她猛地挺直腰板,绳索瞬间松弛,万奇麟险些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察觉到绳索的松动,万奇麟抓住机会,拔腿便跑,瞬间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绳索再次绷紧的那一刻,猛然发力,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去,迅速超越了万奇麟,绳索再度被绷紧。
洪德全隐身于花丛之中,目送胡英子和万奇麟消失在花海的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被一条绳子与胡英子捆绑在一起的人,他想象着那种绳子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快感,体验到某种久违的温情与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欢这个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丛,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姑娘枪法精湛,应变能力超群,她正在学习格斗,据说进步很快;这个姑娘时而显得天真烂漫,宛若孩童,时而又展现出堪比哲学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尽管大多时候她对我保持沉默,不苟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却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节般,即便被严寒的冻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风暴雨的摧残,也依然顽强不屈,喷薄而出,让人无法忽视。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离,这份气息让三十四岁的他如饮琼浆,心醉而惆怅。
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在最后一刻,并没有登上董季平为她安排的,逃离大木田、逃离“醒狮庄园”、逃离自己的那辆吉普车。“也许, 她对这样的生活,别墅、仆人、锦衣玉食……对我,三十四岁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对我的博学、睿智、财富、权势……产生了某种迷恋?”洪德全悄然自问。
我恋爱过吗?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发问。他黯然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对胡英子的“思念” 是否包含某种恋爱的成分。他从不屑于使用“爱”这个虚伪而绵软的字眼。
洪德全极目远眺,似乎等待着胡英子的身影重现。可以确认的是:他希望这个姑娘留在自己身边,无论是黑色t恤迷彩军裤沙色战靴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还是宽边草帽白色长裙水晶凉鞋拎着LV包,抑或白色小翻领衬衣黑色西装黑色高跟皮鞋怀抱天蓝色文件夹……·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脑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种形象, 这样的想象让他像个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顾自地窃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几杯“血腥玛丽”, 如果碰巧杜义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边是的,一想到杜义山,洪德全就会联想到体型硕大温顺体贴智力超群的“金毛”--杜义山一定会说:“恋爱是美好的,爱上一个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发出一声轻笑,因为他分明可以听到杜义山的心声:“哪有什么喜欢?哪有什么爱恋?洪总您渴望的,无非是控制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制吧。哪怕是一头母狮,只要肯花心思,谁说不能驯养成宠物?谁说不能让一头母狮与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与共?
训练中断的两天后,床头柜上的A4纸通知胡英子:上午8时5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
在训练场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为何没有出现?胡英子没有发问。
训练间隙,哥丹敏不经意地透露,他已经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保安部经理。至于董季平的下落,他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给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与董季平的训练方式异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对抗练习时绝对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笔在拳台上画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连续朝胡英子击打重拳,与此同时,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双手抵住胡英子的后背。任凭格挡、还击或是遭受连续重击,胡英子就是不能后退半步。
一轮对抗训练结束,尽管戴着头盔身穿护具,胡英子仍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反复蹂躏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烂,一如脓浆。哥丹敏命令两名保安将脱下护具的胡英子架出拳台,让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台的台柱,胡英子恐怕会如同一只骨头悉数被击碎的羔羊,仰头瘫软在地。
有人递给她一瓶揭开盖子的饮用水。
胡英子接过,仰头猛喝,差点儿呛住,咳嗽不已。
她感觉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继而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慢点儿喝,慢点儿……\"
胡英子回头,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边,冲着自己露出邻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回答“应该的”,或者说“谢谢”,但她的喉头被水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胡英子茫然四顾,偌大的训练馆,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训练的保安,猝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干咳两声,随即调整呼吸。她举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饰自己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