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潇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大海,他对叶绫的豪言壮语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他很清楚,就算他向叶绫讲述了,年轻气盛的叶绫也依旧不会退缩,她没有真正经历叶潇那辈人所经历的,这注定她了没办法真正理解叶潇话中的分量。她就像初生牛犊似的,虽然听说过老虎的凶悍,但绝不畏惧老虎,反而对挑战老虎跃跃欲试。叶潇此刻的内心,是充满焦虑的,只有海风能将这份忧虑渐渐抚平。
他身边这个“不自量力”的少女会成功吗?叶潇在心中默默询问着大海。也许呢?叶潇试图眺望到大海的边界,但大海没有边界,正如世界的可能性没有边界。一介女子,想要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占据一席之地,创造不世之功,这真的可能吗?似乎有些太过荒诞了吧?但这世界从来不缺乏荒诞。
叶潇收起鱼竿准备回去,叶绫帮他拎着水桶和板凳,叶潇边走,边对叶绫说道:
“等你参加完三王会盟回来后记得第一时间来找老夫,老夫给你准备了礼物,这是老夫毕生的鲜血,老夫把它交到你的手上。另外,你要记着,凝国不能受制于人,尤其是许家人。不要期待三国会盟能有何结果,士兵在战场上无法取得的,在谈判桌上照样无法取得。攻占易关是必不可少的,易关在手,比和燕国人签一百份和平协议都有用。挑拨燕国和宣国,是大凝目下的当务之急。燕悼宜狂悖之辈,所受之危若缓,必将与许银生隙,隙生,间可入焉。以上是关于此次三王会盟老夫所能告诫你的,你可量力而行,适时辅佐王上。”
叶潇讲述这些话时眼神严肃,但话语里却是风轻云淡、胸有成竹的样子。来自无形之中的笃定,让人不敢升起丝毫的质疑,只有按照这些话语执行的余地。这便是元戎的气魄。
叶绫愣住了,她惊讶不已地看向了泰然自若的叶潇。在她表露心迹却看到叶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大海时,她的心是七上八下的,她担心叶潇并不支持她,甚至会觉得她是不自量力、妄想蚍蜉撼树。她几乎要把心给提到嗓子眼上了。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否定她,当她还是孩童时,她对别的兄弟说她想要成为先王那样伟大的人时,她的兄弟嘲笑她是个女孩,是不可能成功的,她很气愤,但心中更多是委屈,最后她毫不客气地把嘲笑她的兄弟给揍了一顿。即便出了这一口恶气,那抹根源于时代、产生于性别的自卑依旧潜藏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她怎么磨炼并让自己看上去坚不可摧,都无法将这抹令她羞愧的自卑抹除掉。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叶潇注意到了她,他全心全意地对待叶绫,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培养她、激励她,令她得以坚定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可如果叶绫这份经过叶潇呵护的理想却遭到叶潇本人的否定,那叶绫一定会十分痛苦。
叶潇没有。他如曾经那般,继续全心全意地对待着叶绫,叶绫无比的感动,险些就要落下眼泪。叶潇听完叶绫表明心迹,他很快就教授起了叶绫,为叶绫即将前往的三王会盟定了性,提醒叶绫将要怎么做。看到叶潇教授计划时的风姿,叶绫差点就要为之而倾倒了,叶潇的往事她听了很多,却也只有在这一时刻,在叶潇“指挥”着她的时刻,她真正得以窥得当年那个战无不胜的元帅些许的风采。她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倘若再没有一个如她叔公一般的男子,那她宁可终生不嫁。
……
……
进行了十多天的三王会盟不曾取得任何进展。
理由是叶修提出要是宣国方没能攻克终平这座南下进攻的大昭的桥头堡,三国不可能达成实质上的合作,宣军会被终平卡死在踏江北岸,凝军则要承受来自大昭一方的全部力量,至于燕军的南下也将是纯粹的空谈。叶修认定终平没有被宣国收入囊中,他将不会与宣、燕两国缔结任何协议。
在许银看来,叶修的做法实在是浪费时间。他敢举行这次三国会盟,就说明他对终平已然是势在必得了,当初他亲自率领大宣十二万兵马南下,兵不血刃攻占定平、乐平,让许志威率领他自己的部曲总计五万兵马围攻丰平,自己则围困终平并让洪辽龟缩终平城中。眼见大势已定,许银便离军筹办会盟。再说了,本来此次会盟是把三国分昭的基调定下来,又不是会盟完毕,三国就立马组织人马开干。退一万步说,就算宣国此次没有攻下终平,也不妨碍把共同进军的协议先签订,等宣军拿下终平再行进军也不是不可。叶修的托词使得会盟迟迟没能有进展,做梦都在等着领导三国伐昭的许银很是不忿。
许银的忍耐尚未超出限度。于他而言,叶修的推辞很可恨,但也并非不可解释,谋国诚然当谨慎。况且,终平的沦陷是迟早的事,等攻克终平的捷报传来,那叶修还能再说什么?
许银为何不能在彻底攻克终平再举行会盟?他不能令另外两国对宣国的实力产生忌惮,使燕、凝两国畏惧宣国的程度超越大昭,不但三国会盟不能成功,很可能还将燕、凝两国握手言和,令宣国陷入孤立。包括许银此次的南征终平的作战也是践行了这一理念。宣军除了对丰平是强攻猛攻,对终平始终采取的是只围不攻,目的就是让昭军自己南逃,这样就只会凸显出大昭太废物而不会暴露宣军太强悍。对于昭军会选择放弃终平,许银是很有信心的,一来等丰平也被拔除,终平在踏江以北就是孤城一座,负隅顽抗只会遭受围歼。二来,终平的守将,大昭踏北总督洪辽是个顶级大草包,许银吃准了他不会把命绑在江北,眼下只怕连细软都收拾好了。在终平将破而未破,两王忌昭而不忌宣的情况下组织会盟,在终平彻底告破的情况下正式订立三国伐昭协议,许银认为这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许银为了防止终平战场那边出岔子还上了一道保险,围攻丰平的许志威带的都是自己的部曲,许银离开军队前去会盟后,许志威不是没有为了保存实力而放松攻势的可能,把曹承隐派过去,就是许银给与许志威的告诫。曹承隐是毫无疑问的世子派成员,许志威看到许银把他派过去,还能不明白什么意识?哪怕许志威真的有保存部曲的想法,见到曹承隐来,他也必定全力出击。丰平沦陷,再然后,终平的陷落也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等就等吧!叶修小儿想拖就让他拖,等终平那边捷报传来,万事大吉——一开始许银是这样想的,可最近,许银琢磨起叶修的拖延琢磨出了新的意味。
一切还要来源于许银的欢喜冤家燕悼宜还有许银不经意间发现的一些不小的小事。
许银和燕悼宜发生了什么事呢?许银眼里,燕悼宜是宣国对付和压制凝国的一柄利矛,要紧紧抓在手里,并好好利用上,和燕悼宜处理好关系自然是不可忽视的。为表尊重,许银甚至派出了自己的长子许志才去拜见燕悼宜,促进友好。但许志才去了多次,有好多次连燕悼宜的面都见不到,而是被燕洛用冗长的官方话术给推辞掉了。许志才想避开燕洛直接去见燕悼宜,比如趁燕悼宜游猎归来时迎接燕悼宜,向燕悼宜传递来自宣国的友好,可得到的却是燕悼宜毫无尊重的冷嘲热讽,即便是素来柔弱的许志才也大感羞辱并回去向许银告状。
许银固然不快,但想到燕悼宜的为人,他并没有多想,尤其是没有往燕、凝和解的方向上想。他也绝不会因为燕悼宜的傲慢而采取敌对,要是把燕悼宜推到了凝国一方,这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总之,燕悼宜的态度没有引起许银多大的疑心。顺带一提,燕悼宜放肆的底气何在?这与其本人的性格固然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许银是什么想法。
再说许银发现的不小的小事。由于会盟迟迟不能有进展,许银这些天的日子就很休闲和松弛了,王者的一面在他身上渐渐褪色,表露出来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老年人的一面。叶修的女儿,那个活泼可爱的叶绫时常来拜见他。许银当然是很看不上叶修的,觉得他就是一个暴发户,强装起贵族的架势罢了,可对叶修的小女儿,许银实在是喜爱有加。这个小姑娘样貌漂亮,热情活泼,而且一点不曾亏废礼节。她对贵族礼仪颇为精通,贵族该有的繁琐礼节她都践行得很是周到,令许银看得很舒服,未将她当作是暴发户的女儿。更重要的是,许银一生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看到叶绫这样聪明美丽、并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请求他讲讲他辉煌过往的可爱女孩,许银没有办法压制自己的宠爱和慈祥。
当向叶绫讲述起自己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过往,被放大的不光有许银心中的骄傲,还有那种逝者如斯夫、往事匆匆过的忧伤。他越来越像一个走不出过去又多愁善感的老人了。而叶绫恰到好处的宽慰和鼓励,轻而易举就令老迈的许银对她推心置腹了。这般迅速的进展,就连侍奉了许银几十年的许志才都不由地咋舌,即便这个女孩确实很招人喜欢,但不至于用几天功夫就迈到了许志才几十年都没能迈进去的距离吧?其实还有更令许志才难以置信,要不是因为叶绫是叶修的女儿,许银几乎就要让她当许志才的后妈了。
所谓不小的小事,也正是由此而来的。
不仅许银会向叶绫讲述他的往事,叶绫也会和许银讲述她的一些趣闻之类。叶绫的方寸把握得很好,凡是与国际相关的话题她是只字不提,就连她无比崇拜的叶潇和凝明王她也闭口不谈,就怕引起许银的质疑和毫无必要的争辩。她所讲述的基本上都是生活上的趣闻,比如她第一次学骑马、第一次学射箭等经历,不但引出了更多的话题,还令许银对她的好感再度增加。
有一次,叶绫在许银身旁愁眉不展地叹息了一声。
“宣王爷爷,唉……”
“小绫儿,怎么了吗?”许银看着叶绫憔悴的模样很是心疼。
“绫儿在想,如果绫儿的父亲是您就好了。”
“嗯?”许银有些惊讶,他宽大的手掌不自觉地抚摸起了膝旁叶绫的秀发,听到叶绫的这句话,他的心里有些得意地开起了玩笑:“哈哈哈……你若是寡人的女儿,寡人到哪都要带着你,就连出嫁都不舍得让你出嫁,那时你还不怨寡人?”
“不出嫁,绫儿还高兴些呢!怕就怕绫儿要被逼着出嫁?”
“怎么?”许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聊到了这个话题,叶绫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看着她那珠子一样的泪滴一滴一滴地落下,许银的心都要跟着融化了。叶绫哭诉道:
“呜呜呜……宣王爷爷,您会为了讨好其它国家把自己的女儿也嫁出去吗?绫儿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为了和燕王结好,就得把绫儿嫁给那个燕洛,宣王爷爷,您也知道那个燕洛是个轻浮之辈,把绫儿嫁给他,绫儿还不如死了呢!要是您的话,您一定不会逼绫儿的对不对?”
许银愣住了,凝王要和燕王联姻?这不啻于晴天霹雳!许银那衰老迟钝的狼鼻子骤然恢复了灵敏,他嗅到了极其强烈的危险气息。许银身为王者的一面再次被激活,那个慈眉善目、满心关怀地看向一旁女孩的许银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此话当真?”
许银的声音很低沉,因为他就要按捺不住怒火了,他表情凝重而冷漠地注视着刚刚还令他心疼无比的叶绫,等待着她的答案,并对她的两泪涟涟视而不见。
似乎是慑服于许银顷刻间爆发出的王者威严,叶绫颤抖着点了点头。
许银猛地咬紧了牙关,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并叫叶绫退下是眼下的许银最后的一丝理智和温柔。
全明白了,许银全明白了。叶修的拖延,燕悼宜的无礼,还有叶绫的婚姻……所谓的三王会盟,难道已经变成燕、凝两国私下商议结盟并讨论怎么对付宣国的会盟了吗?岂有此理?
冷静,冷静……许银反复告诉自己冷静。也许这都只是巧合呢?是凝国人欺骗他的诡计,好让他和燕国决裂呢?许银!不要中计了!冷静!
好不容易从怒火中烧状态里恢复过来的许银尽显王者风范,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就做好了主方案和备用方案。许银首先决定好的主方案是向下属安排行程,他要约燕悼宜见面,当面试探燕悼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免得真的中了凝国人的计策。
至于备用方案,许银准备向驻扎在垚泽不远处的燕军统帅派出密使——虽然燕悼宜带着十几个骑士就来会盟,但作为基本的防范措施,在垚泽不远处是驻扎了一支燕军部队来保障燕悼宜的安全,应付可能出现的埋伏的。而这支燕军部队的统帅是燕悼宜的亲弟弟,燕非。许银准备派密使询问燕非,有没有兴趣取代他哥哥,做新的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