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仕黎受伤的腿被缠上了一卷布条。
“好了,绷带用完了,捆上布条凑合吧!”
“多谢您了,孙大夫,您又救了仕黎一次。”
安仕黎向面前的老者行了一礼,而那老者只是看也没看地摆了摆手,那眉头拧得像一块疙瘩。
“行了行了,要谢就谢你自己有求生的意志,老夫只是不愧自己的良心。”
这名老者名叫孙修仁,丰平城中医术最高超的医者,先前安仕黎肩膀中箭,也是由他亲自操刀剜除了箭簇。他在外科手术上有着相当卓越的成就,只要不是伤及内脏或者拖延太久,他都有办法把伤者给拉回来。在近百天的终平围城战中,孙修仁每天都要治疗数十名伤者,有数不胜数的战士被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这名没有杀死过一个敌人的老人,足以称得上这场大战中功勋最为卓着的人之一。
“安先生!”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温润谦和的笑容,如春风吹来一般进入了安仕黎所在的营房内。他敞开双臂,激动地对安仕黎说道:“看到先生您状况颇佳,实在令武平欣慰至极!武平就知道一定还可以再见到先生的,哈哈哈哈……您有贵相,迟早是做大官的材料!”
这名热情洋溢的文官名叫武平,是丰平主簿,负责协助丰平守将石建之处理文书和政务。见到武平赶来,安仕黎顾不上才刚刚包扎好的大腿,“腾”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急不可耐地询问道:
“石将军怎么样了?”
一听安仕黎提起了石建之,武平的脸上不禁泛起一抹苦涩,他试图用微笑缓和紧张的气氛,犹犹豫豫地回答道:
“四刀三箭,情况嘛……不能算好,但石将军他的气色还算尚可……”
“四刀三箭?”安仕黎吃惊地喊道,他双腿一软,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正当他大脑一片空白之际,他看到了朝他不满地摇着头的孙修仁,他正在擦着自己的手术刀。安仕黎连忙说道:“那快让孙大夫去看看石将军的伤势啊!石将军之安危关乎丰平城之安危,孙大夫之医术举世无双,一定可以治好将军。”
“这个嘛……”武平表现得有些为难,目光在孙修仁和安仕黎两人的身上来回流转,“这你倒是要问问孙大夫愿不愿意了。”
安仕黎不解地看向了面色一直很凝重的孙修仁。
“老夫治人,乃是为了成全其求生之心,若其本无求生之心甚至怀有死志……老夫不会给这样的人操刀。”
安仕黎更疑惑了,武平连忙来到安仕黎身旁打圆场。
“哎呀,安先生您不要激动,尊重孙大夫的意愿,连石将军也没有说什么的。石将军他的状况没有你想的那么差,这老小子还受过更重的伤,照样挺过来了,他现在气色不错呢!您要是不信就跟在下前去看看。”
安仕黎将信将疑地跟着武平出发,并最后看了一眼神情一直像雕塑一样严肃的孙修仁,他擦干净医疗用品,抬起那有些跛的腿,准备继续医治其它的伤员。
武平带着安仕黎走进了石建之的帅帐。这已经是安仕黎第二次来这儿了,只是先前那次前来太过的惊心动魄,安仕黎对帅帐内的场景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安仕黎这次进入,打量了一番帅帐内的陈设——安仕黎惊讶地发现这所谓的帅帐几乎是空空如也,一张帅案,一把椅子,还有一座破破烂烂的柜子,就找不到什么了,整个帅帐唯一值点钱的,恐怕就是挂着墙壁上的虎纹雕弓了。连盔甲架都没有一个,甲胄和佩剑被七零八落地扔在了帅案旁边,即石建之脚边的位置。
全屋子最为显眼之物,莫过于此时的石建之了。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红一片白一片,足以称得上安仕黎见过的最为奇特的“衣裳”。令安仕黎放下心的是,半个身子都被绷带裹住的石建之气色尚可,一手拿起战报看着,一手捏着大饼,大口大口地嚼着。石建之立马注意到了进入的安仕黎和武平,他看向安仕黎的眼神格外的复杂,既不像惊讶,又不像多么镇静,倒有一股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感觉。
“哟,你这亡命之徒命挺大呢!真没让宣军给剐了。”
石建之的这句话把刚想说些关怀话的安仕黎给呛住了,他百感交集地看向面前这个与他设想的边疆大将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丰平守将石建之。虽然石建之差点杀了自己,但自己和石建之毕竟已经到了一条船上,何况自己平步青云的梦想还要依靠石建之来实现。他决定先就石建之袭击宣军大营并派出卫广救自己一命之事向石建之道谢:
“多谢您袭击宣营,派人救了仕黎一命。”
“别介。”石建之一摆手,“本将军好歹是个讲究人,你有恩于丰平全体将士,我没让你在宣军营等死也是应该的。”
虽然石建之说得很敷衍,安仕黎还是难免感到心头一暖,只是想到他是通过背叛许恒来逃出生天,他就不由地心神难安。他竭力挥去令他挣扎不已的回忆,并向石建之询问道:
“许志威自知被耍,只怕即刻就将发起报复性的强攻,不知将军有无退敌之法?”
石建之笑呵呵地回答了安仕黎。
“没有。”
“啊?”
石建之看着愣神的安仕黎不觉有些好笑。
“小子,我有用得上的退敌之策还需要等现在?除非宣军自己撤了,不然咱们除了死战,没有别的应对。”
“那好吧!”安仕黎勉强接受了现实,是啊!即便他几乎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宝贵的修整时间,可距离真正的胜利还有些距离,而这段距离又恰恰是最为凶险和血腥的……安仕黎坚定地说道:“既然只有死战,那么安仕黎别无他言,若将军不嫌,安仕黎愿与丰平将士抵抗到底。”
“不,你离开。”石建之冷冷地开口。
安仕黎不可思议地看向石建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何?”
“呵!”石建之轻蔑地笑了笑,“你自己也承认了,你来丰平是来博功名的,石某可以如实告诉你,即便这一场围城战能够胜利,你的愿望也只会落空。你知道上一任踏北总督是谁吗?就是我,林元帅南调后我成为了代理总督,而林元帅死后,皇帝连忙派出了他的老丈人洪辽顶替我并让我驻守丰平。我连自己什么被洪辽弄死都不知道,我拿什么帮助你平步青云?你冒死前往敌营诈降,建之对你感激不尽,但如你所见,我几乎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典当了拿去给士兵发军饷,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现在的石建之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劝你离开。你是个难得的人,虽然遭遇重重挫折,却尚存良心,胸怀热血。如遇机缘,能成就林元帅那般的伟业也未必不可能,不要这么白白牺牲在这儿,想想你的亲人,想想爱你的人。趁宣军的进攻还在组织,我可以把我爱马赠予你,快点走吧,活下去。”
话音落下,石建之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安仕黎哑口无言地注视着石建之,而一旁的武平也轻轻拉着安仕黎,关切地劝说道:
“是啊!安先生,您就走吧!即便修整了几天,可丰平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未必扛得住许志威接下来的全力猛攻。丰平城里的谁都有退路,唯独您是绝无退路可言的,你年纪轻轻又富有才干,怎么可以轻易地死在这儿?武平都告诉过您了,您有贵相,是能封妻荫子的,可别在这里贻误了性命。”
安仕黎感到浑身无力,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的。他六神无主地喃喃了一声。
“让我想想。”
随后,安仕黎走出了帅帐,在帐外思索着,而帐内的石建之和武平相对而视地轻叹一声。石建之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嚼着大饼,看着战报。武平则来到了他的身旁。
“唉,将军,你和那个小伙子一样,都值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