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迫在眉睫(1 / 2)

这一天是石建之返回丰平的日子,也是石建之和安仕黎告别的日子。

夕阳西下,黄昏惨惨,骑在马上的石建之的影子落寞地铺在草地上,同时也遮住安仕黎的面庞,令阴翳与忧郁交融、模糊。

安仕黎抬头看向马上的石建之,犹豫许久,艰难地开口道:

“将军,您就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

石建之眺望夕阳,微微一笑。

“没什么好考虑的,洪辽也好,皇帝也罢,没有谁能让我将踏北的任何一寸土地拱手相让给宣国人,谁动这个念头,我无外乎死战到底。”

“可……”安仕黎急迫不已,“您本不用这样!请您相信我,所谓的三王会盟一定不会成功,朝廷通过割地的方式向宣国议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朝廷怎么可能蠢到白白割让土地的地步?”

石建之又笑了,这一回是轻蔑的嗤笑。

“谁知道呢?有什么是洪辽和他那女婿做不出来的?大昭正式向宣国割让终平四城之际,就是我带领丰平部下起兵抵抗到底之际,昭廷也好,宣军也罢,我只会死在踏北的土地上,不会让我的双腿迈过踏江。可你不一样,你知道的,丰平已入绝境,你跟着我回去只有寻死,你过去也为保卫丰平做了很多,石建之对你感激不尽,但这一次,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宣军,还有背后的大昭朝廷,不会有一点胜算的。你不是林元帅的旧部,没有必要为这片土地做到这种地步,我会派卫广保护你,争取让他护送你返回故乡,这是我最后能做的……安仕黎,再会了!”

石建之策动马匹,黄昏朦胧了他的脸庞,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映照下渐行渐远,直至从地平线上下沉、消失,夕阳也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脚步,一同遁入大地之下。于是天空残留给人世间的,就仅剩无边的黑暗。

“哎呀呀,想不到东奔西走了那么一大圈,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啧啧,心寒!心寒啊!唉……”

卫广用故作轻松的口吻感慨着,只要有人稍加仔细打量他的脸就会发现,他那张粗犷的面容已然堆满哀伤,连他上扬的嘴角,看上去也是那么勉强。他刚刚感慨完,就听见身旁传达“扑通”一声,卫广转身一看,原来是安仕黎无法接受现实,双腿一软,瘫坐在了草地上。卫广赶忙扶起他,那张嘴巴想试着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就统统被咽了回去,是啊!这样的现实连卫广本身都无法接受,他又如何能强求自己说些安慰他人的话?

卫广没有说话,反倒是安仕黎最先开了口,而且一开口就是震住卫广的惊天言论。

“卫兄,考不考虑做回刺客?”

“哎?”

卫广难以置信地看着安仕黎,却发现对方的眼里似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着,并隐隐成为这幽暗长夜唯一的光亮。

事情还需从安仕黎离开总督府那天说起。

安仕黎在洪辽面前吐沫子和醉倒,其实都是他装的,为的就是躲避洪辽继续灌醉并盘问自己。为此,他甚至生生忍受住自己的呕吐物并一动不动了好久,所幸没有引起洪辽的怀疑与紧逼。而在安仕黎装昏迷时,他竟意外听到了极其重大的消息——大昭皇帝为了防止三国会盟成功后三国联合侵昭,居然同意了向宣国割让终平四城以换取议和!甚至赴宣谈判的使者不久就要赶到终平!并在洪辽协助下完成这场荒谬的割地求和!

安仕黎初听这一消息简直无法相信,脑中首个想法便是赶紧赶回将此消息汇报给石建之。之后洪辽回来,也没有发觉异样,很快就把自己打发了回去,自己朝驿馆住处赶去,一抵达,还不等石建之盘问自己洪辽都找自己说了些什么,安仕黎便将自己意外获知的一切悉数禀报给石建之。安仕黎不会忘记石建之那时候的神情,既有着一股出乎意料的惊讶,又有一股意料之中的释然。随后就是石建之沉默不语地坐在椅子上,如同变成了一块木头,只是面颊的皱纹不知不觉就变深了许多,仿佛一条条的沟壑。

安仕黎也惊讶了,他忐忑不安着,在说出自己的想法前,先询问石建之道:

“将军您……可有对策?”

石建之摇了摇头,疲惫地说道:

“这次的对手是大昭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

安仕黎、石建之、甚至是一向最诙谐的卫广一致埋在了沉默的阴影之中。他们都展现过超凡的勇气与不可思议的毅力,但他们这等人再怎么努力,与那统御四海、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相比,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小人物莫大的悲哀啊!他们再伟大的奋斗,于上位者而言连涟漪都未必算是,可上位者一个轻轻的喷嚏,就足以掀起淹没他们的巨浪。这样的差距,如何可以弥补呢?他们如何能不一致沉默呢?悬殊的力量,正分明地摆在眼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仕黎不甘心,他想啊想,难道自己都奋斗到这等程度了,换来的仍然还是竹篮打水?不!他绞尽脑汁,誓要找寻希望的曙光。

他思索了很久,似乎终于找到了些值得乐观的线索:皇帝为什么要割地求和?因为害怕三王会盟成功,三国联合入侵大昭,大昭即将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的确,安仕黎也耳闻了些有关三王正在垚泽举行会盟的传闻,但除此以外就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大昭方面根本不清楚三王会盟的具体进程与是否达成了任何的协议。破局的关键也在于此,试问三王会盟要是失败了,皇帝不就没有理由割让领土了吗?而仔细思索后,安仕黎又发现,三王会盟失败的可能是极大的。

安仕黎从来不是只会闭门读书的书呆子,他最感兴趣的便是了解各国形势,并时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上位者自己又该执行怎样的战略。通俗来说,就是沙盘战略家。以他对当前国际形势的了解,他做出了如下判断:

其一,宣、燕、凝三国的明争暗斗就从来没有停歇过,三国看似有着联合对抗大昭朝廷的历史,实际上彼此之间矛盾重重,谁也不愿意向谁俯首,除非三国都遭受来自大昭的巨大压力,谁也没有办法让这三国精诚合作。其二,联合攻昭,其涉嫌的利益分配无比巨大,所引发争执势必无休无止,使三方矛盾愈演愈烈,三方将极难达成统一意见,更遑论达成有效协议。其三,三国既然想要联合攻昭,那进军路线是什么?如今燕国已不和大昭接壤,想进军大昭必须从宣国或者凝国借道。找凝国借道,要跨越阙海,复杂无比,凝国本身也不太可能同意,找宣国借道,宣国在没拿下终平四城前,自己都没办法向踏江南岸进发,拿什么给燕国借道?

对了!安仕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在终平四城本身!因为只有宣军拿下了终平四城,三国联合攻昭的桥头堡才算正式搭建完成,所谓的三国联合进军才在军事上真正可行。否则三国联合进军就只能是凝军在东面鏖战,而宣军和燕军眼巴巴地等待终平四城陷落,这完全不可能成真!三王不可能就此达成一致!

安仕黎激动地将思索成果说了出来。

“将军切莫太过忧心,三王会盟想要成功难如登天,和谈事宜不攻自破!”

石建之的眼睛里透着波澜不惊的平静,说道:

“你以为割让踏北仅仅是为了这知之不详的三王会盟吗?不!是洪辽等宵小就盼着躲到南岸去,天知道他呈递皇帝的奏章是如何夸大,而那皇帝又是如何畏缩?呵!不重要了,都不重要,洪辽一心南逃,皇帝又只听得见他的声音,踏北……完了。”

安仕黎痛心不已地注视石建之,这次是他犯错误了,当局者迷,他身为一个不牵涉其中的外人当然可以制定出符合他心目中最大利益的决策,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在乎的往往是自己的利益,又或者说是让自己在眼下更舒服。正是这般心理成为了一切战略、谋略的绊脚石,让人们心中行之有效的方案永远落不到实处,永远倾轧个没完。这是道沉重的枷锁,令再伟大的战略家或者谋略家都只有带上镣铐起舞的份,遑论他安仕黎?

卫广看着安仕黎消沉的模样,知道他正因一腔热血被辜负感到难受,出声劝慰道:

“哎呀!安先生,您也尽力了不是?肉食者自己作死,咱们没法啊!听我一句劝啦,何时何地都把自己的期望放低些,特别是对那些当权的,失望什么的,习惯习惯就好啦!又不是咱们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安仕黎没有回答,垂眸间,他的眼中满是不甘。他注视着石建之,注视着这位丰平的守护神,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

“将军,等到终平四城被割让那时,您准备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石建之笑了笑,笑得万分无奈,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冷峻,压低声音说道:“我……是绝不可能将踏北任何一寸土地交给宣虏的,谁下令都没有用,如果大昭朝廷真的要出卖踏北,出卖踏北的人民,我死战就是了,我将带领丰平将士与侵略者抵抗到最后一息。”

安仕黎与卫广都愣在了原地,卫广赶紧起身检查了番门窗,见门窗都是紧闭的这才勉强放下心。安仕黎一个箭步来到石建之面前,颤抖着说道:

“您……您不会有任何胜算的!这完全是自杀!”

“奸佞当道,我只有自杀!”石建之坚定地答复道,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让我亲眼看着踏北彻底沦陷,元帅多年努力成为泡影?做梦!”

如果安仕黎能拿出对策好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以阻止石建之等同自杀之举。但这次任他如何思考,他也毫无解决办法。他真正要战胜的,是上位者们偏安、退避、怯战的心啊!古今多少贤臣良将,就折在了这上面啊!

安仕黎还在沉思着,石建之又开了口。

“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不准跟随我回丰平,不要把命断送于此,没有商量的余地。卫广,我命令你留下看住安先生,他要回哪去,麻烦你护送他一程,唯独不许他来丰平。用不了多久,踏北军就将不复存在了,我记得你是南方人吧?你征战多年,也是该还乡去了。”

“您……”卫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昂着头,好好冷静一番,回答道:“将军您还真是自私啊!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卫广遵命!卫广永远……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荣!”

石建之的眼眶也在同一时间泛起泪花,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安仕黎呢?他既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也无力改变这个现实,他将自己置于焦虑的火盆上炙烤着,这是他唯一不让自己陷入悲伤的办法。他重复地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啊,一定……

火焰焚烧着蜡烛,也焚烧着沉默、焚烧着心灵。看着安仕黎这副肃然而急迫的模样,石建之和卫广都知道安仕黎还不愿认命,还试图挣扎。他们都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安仕黎,他们并不是在期待安仕黎能想出破局之法,他做得够多了,他毕竟不是超人。谁让这个世道太过残酷呢?像安仕黎这样的人,终归没有立足之地。石建之和卫广呢?他们又愿意认命吗?谁甘愿呢?只是相比较年轻的安仕黎,他们两人对失望与无奈,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