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府的日子,于安仕黎而言是久违的安宁与无所适从。
安仕黎等人必须承认,蒋府的生活条件格外的好,一日供应三餐,有地方住,甚至还有钱拿。蒋府中豢养的门客,就没有不说蒋公仁厚、蒋府阔绰的。
而蒋府的这些个门客每天的工作又是什么?如果是知识分子,那主要的任务就是吟风弄月,为蒋大人书写些歌功颂德的诗赋,亦或者是着书立说,令蒋大人阅览后可以满意。如果是从事音乐的人员,所做的工作自然就是练习音乐、排练乐曲,等到蒋大人哪天想听了,就去给蒋大人表演。至于其它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主要任务也就练习自己的绝技,不过主要不是给蒋大人表演,而是在蒋大人宴请客人时给客人表演。
安仕黎在蒋府的归类便属于第一类人,即为蒋羽所豢养的文士,专干给蒋羽书写文章一类的事。而香兰和卫广则被划归为安仕黎的近侍,跟随安仕黎同吃住。
安仕黎很清楚,自己来到蒋府中可不是来当门客、写诗赋的,而是前来参与蒋羽暗中策划的政变的,他才不愿跟那些成天无病呻吟的文人墨客为伍。起初他得知蒋羽没有接见他的打算,认为蒋羽要么是事务繁忙,要么就是在进行商讨要不要让自己入伙。不论如何,安仕黎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得到蒋羽召见。
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安仕黎也向门客管家进行过暗示与明示,表示希望可以见蒋大人一面,但门客无不以蒋大人事务繁忙等理由拒绝了安仕黎的请求,并叮嘱安仕黎在蒋府下专心办事、好好生活。安仕黎很是疑惑,但在见到蒋羽之前,他也只有像其它门客那般在蒋府中过活。
安仕黎看不惯蒋府中的文人们,但他不知道的是,蒋府中的文人们一样也看不起他。要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才学可都是得到蒋大人认证后才进入到蒋府中,而这个安仕黎却是从来没有证明过自身才干就被放进了府中,甚至身边还带了一个侍卫和一个丫鬟,真以为自己是哪家公子了。除此之外,那些文人每天无不尽心竭力地挥洒墨水以报答蒋大人收留看重之恩,而这个安仕黎,就是个纯吃白饭的,什么活都没有见他干过,却和这些文人们享受同样的待遇,如何能不令这些个文人心怀怨气?
这些文人有时甚至还会聚在一起商议,该如何教训教训这个白吃白喝、辜负蒋公恩德的家伙。
这一天,又到了蒋府文人们按时举行小宴的时候。小宴的内容没有其它,大家喝茶饮酒、品尝甜点,还有音乐可听,但最重要的,就是大家要聚在一块吟诗唱和,如果作诗歌不成,便罚酒三杯,要是作得好,便要点评出个状元、探花、榜眼等等。这些,都是文人们抒发雅兴、挥洒才情的常见方式,几乎所有文人都习以为常,并以期待与积极的心态投入到这种活动之中。
但这些人里,自然不包括安仕黎,他对吟风弄月之类的事情才不感兴趣呢,大昭如今战事紧急、民生凋敝。而这些个文人不思索报国长策,净会在此吹牛扯淡,高谈阔论,他连正眼都不屑于看一眼。
出于蒋府内的礼节,这种集体活动安仕黎还是必须要来参加一下的,但也仅限于屁股都懒得挪一下地干坐着,除此之外就是一门心思地品尝蒋府里味道上佳的茶水与甜点,小宴一结束,那他一刻也不会停留,立马就拍拍屁股走人。
这一次,安仕黎依旧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迎接宴会,他懒得和这些文人扯淡纠缠,同时,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会来打扰他。小宴的主持者已经开始念序言,其它的文人都专心听着,而安仕黎则优哉游哉地品着茶。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幽赏未已,高谈转清。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伴随帷幕拉开,众文人都兴致勃勃地投入到了吟诗唱和之中,场面不亦乐乎,各种各样的诗句不绝于耳。但这些统统与安仕黎无关,宴会开了许久,他唯二的印象是主持人序言念得不错,不知道是哪个先贤写的,其次就是甜点的味道很棒,怎么吃都吃不腻,像这样惬意轻松的日子放在以前他真是想都不敢想,如果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惬意轻松——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他要办的可是匡扶社稷的大事,怎么能溺于享乐?只不过碍于时机未到,不得不蛰伏一二。
在众多吟诗唱和的文人里,安仕黎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而他的格格不入,也终于招来了一些人的纠缠。
一名士子走到安仕黎的身旁,斜了安仕黎一眼,安仕黎轻轻看了这名士子片刻,就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尝着甜点。
那士子按捺不住,向安仕黎开了口。
“如今我等皆在吟诗唱和,而君亦为蒋大人之门客,奈何入府多日,每逢写诗作赋之时便一言不发?君,对得起蒋大人之厚恩乎?倘若君是暗怀高才,不妨就在今日证明与我等一看?如何?现在便作诗一首。”
安仕黎淡淡地看向那名不怀好意的士人,其它士人也都看向了安仕黎这边,他们无不等着看这成天吃白食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真才实学所以才能被挑选进蒋大人的府邸中。而安仕黎接下来的举动,也着实出了众人的意料。
只见安仕黎举起酒壶,往杯子里倒满了酒并举杯喝下,一连便是三杯。喝完后,安仕黎神色如常地看了那士子一眼,微笑着说道:
“在下饱食终日,心中既无忧思又无感慨,如何能吟出动人之句?作无病之呻,只恐招诸君之笑,在下愧矣!故,情愿罚酒三杯。”
“你……”
看着一脸春风的安仕黎,这名士子反倒是怒了,不光是他一个,不少士子也都怒上眉梢。这安仕黎口中的“饱食终日”“无病之呻”,看似是在自嘲,实际上不正是把在场的士人们都嘲讽了个遍吗?这些字眼每一个都是奔着他们而来的。
被讽刺的士人瞪着安仕黎,反唇相讥道:
“好!好!好!君既然也是通情达理的,那在下不禁多问:君身为士子,岂不知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君衣蒋公之衣,食蒋公之食,奈何却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我等愧矣,未能有惊世之句,然我等所为,皆是如蒋公之愿,应蒋公之需,与君之白食蒋公而昏然终日者,不知是谁高谁下?”
安仕黎不禁在心中冷哼一声。倘若不是那蒋羽死活不来见他,他又何至于在此白吃白喝呢?这本不是他的所愿,却在无可奈何之下成为了当前现实,他再能逞口舌之利,也没办法改变他吃白食的事实,除非他把蒋羽阴谋搞政变的事情抖出去。
安仕黎站起身朝那士人一拱手,道:
“此亦非我所愿,奈何蒋公不见。呜呼!君所言甚是,如不能为蒋公效力,在下唯有一走了之。告辞!”
说罢,安仕黎便起身欲离去。他的举动属实令士子们很意外,这小子还真实诚,说他吃白食他还真不多留。他们得意地看向安仕黎,心想这个家伙总算是滚蛋了,但就在安仕黎即将离去前,管家却拦住了他。
当看到管家下场后,安仕黎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这正是他在等的。
管家向安仕黎拱手道:
“阁下何故欲去?莫非是我府上招待不周?”
安仕黎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多谢贵府款待,仕黎甚慰。但仕黎终耻白食终日而不能有何作为,不去奈何?”
管家轻轻拉住安仕黎,向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让他先回宴席上坐下,并对安仕黎说道:
“看来还是蔽府招待不周,怠慢了阁下,阁下先回座吧!阁下不满的地方,蔽府都会尽力弥补的。”
一抹由衷的笑意不住地涌上安仕黎的面庞,他故意说要离去,其实就是为了刺激蒋羽的人,让对方尽快安排蒋羽和自己见面。而这管家既然说会“弥补他不满的地方”,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和蒋羽见面了吧?那他自然乐得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继续品尝起蒋府上味道上佳的甜点和茶水。
安仕黎重新回到座位上落座,而那管家竟然向安仕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这才转身离去。周围的士子们看到管家这一连串对安仕黎堪称毕恭毕敬的行径,没有谁不陷入到沉思之中,再次看向安仕黎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无限的震惊。
安仕黎继续若无其事地坐在座位上,周围的士人则在私底下议论了个没完。这安仕黎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蒋府的大管家、蒋羽亲信中的亲信如此毕恭毕敬?他们怕不是眼花了吧?难…难不成这安仕黎是哪家的贵公子,亦或者是蒋大人的某个至交所引荐的关系户?前者似乎没有可能,后者却十分合理啊!听说这安仕黎进府时还带了一个丫鬟和一个侍卫,这要是一般的来投靠的门客,能有这待遇?
结论已然得出,这安仕黎铁定是蒋大人身边一个很重要的关系户,和蒋大人关系匪浅,不然那管家为何会对他如此恭敬?
结论下定,周围的士子们对安仕黎的态度无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特别是那个刚刚故意找安仕黎的茬的士子,现在已经是汗如雨下。
那名士子颤颤巍巍地走到安仕黎身旁,也向安仕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安仕黎不会不清楚这些士子心里在想什么,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天真的表情,笑道:
“呀!仁兄为何在流汗啊?要不让在下为您擦擦?正好在下在这蒋府白食蒋公而昏然终日,为仁兄您出出力,也算是在下做出了些实事。”
那士子慌忙地退后一步,忙称不敢,一边躬身,一边对安仕黎说道:
“岂敢!阁下天赋异禀,非我常人所能比拟,蒋公留阁下在府,此必是蒋公之深意,兼阁下大才不外露。在下妄加揣测,还望…望阁下不要在意小人之失言!”
安仕黎觉得好笑极了,但好笑之余,更多的是可悲——身为士人,却趋炎附势、媚于权贵,前倨后恭、滑稽之至。真是有失士人之风范甚矣!堂堂士子的脊梁骨,怎么能救这么弯下去呢?士子之悲哀乎?时代之悲哀乎?
安仕黎一时感伤,点了点头,说道:
“自是不会在意的,对了,阁下为何要来蒋府中当门客呢?”
那士子一愣,安仕黎的话似是勾起了他的不少感伤,那士子惭愧地笑了笑,道:
“在下本欲以科举入仕,奈何屡考屡落,穷困潦倒,这才来投靠蒋公。唉!非在下才学不济矣!我大昭的科举取士其实有项不成文的规定,录用十个考生里,其中至少有七个得是世家大族子弟,剩下三个才轮得到寒门子弟。我等的才学并非不如那些登榜的世家子弟,只是这条规定让我等没办法与那些世家子弟争锋,唯有无奈落榜。”
这名士子的话也勾起了其它不少士子的感伤,他们之中也不乏有真才实学之人,但世家大族早已在起步阶段就严重挤压了他们的晋升之路,无论他们如何有才学,朝廷能录用的终归就只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难逃落榜之命。
但反应最为激烈的还是安仕黎,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大昭的人才录取还能有这样离谱的潜规则,那他当初的落榜岂不也是……安仕黎不禁一拳砸在了桌案之上,并令周围人都为之一惊。
安仕黎是真的怒了,他一直都以为,自从多年前大昭全面推行科举制后,寒门总会有战胜世家大族的那天,没想到这科举之中还暗藏这样的玄机,将他们这些寒门子弟狠狠地摆了一道。甚至将他的命运也引导至了未曾设想过的方向。
周围人呆呆地看向怒发冲冠的安仕黎,但安仕黎随即站起,并向旁边一名士子要笔。士子怔了片刻,将一支狼毫笔递给了安仕黎。
安仕黎左手拿到笔后,沾上墨水,便在一卷空白的纸张上挥毫了起来。安仕黎使用左手写得很慢,但在场众人无不聚精会神地看着。只见安仕黎写道:
国家本做求贤计,奈何变作欺人戏?
黄金台上尽腐朽,珠玉文中填烂泥。
满肠酒肉化不尽,满腹经纶坐无席。
头悬屋梁锥刺股,空对寒窗泪淋漓。
往昔壮志随流水,如今残躯作笑贻。
功名富贵榜上取,榜下出身何处齐?
君为牡丹我蒲草,前世命定终难及!
可笑君王手中彀,一曲凄然是谁笛?
墨干,笔落,安仕黎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离去。只剩众人还盯着安仕黎写下的文章盯得出神。
一个又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字眼映入士人们的眼帘,流淌在他们心中的,是如同潮水一般的悠悠惆怅,拥堵住了心门,也拥堵住了嘴巴。每一个字,抒发的不仅仅是安仕黎的思绪,还有他们每个郁郁不得志的士人心中无尽的哀叹,他们无法不为之触动,亦无法不为之慨然。众人陷入了一致的默然之中,就仿佛是宴会里的时间突然静止了似的。
“状…状元!”
久晌,其中一名士人才激动地高喊出声,其它的士子也像终于被重新激活了一般,一齐高喊起来。
“彩!”
“彩!”
“彩!”
兴奋的喊叫之声像是浪潮般在众人之间此起彼伏,大家拿着安仕黎方才书写的文章争相传阅、吟诵。喜悦与激动笼罩在了整场宴会的上空。安仕黎走了,但就在他走后,他的作品却成为了这场小宴之中无可争议的主角。
只是离去的安仕黎还未曾知晓。
安仕黎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在躺椅上了悠然地躺着。
屋子里,香兰见安仕黎终于回来了,而且看上去还颇为高兴,就询问道:
“公子,您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吗?”
安仕黎想了想。其实当他得知科举选拔人才的内幕后,他是无比愤怒的,但当他将所有的所思所感化作墨水挥毫于纸张之上,他反而感到了格外的畅快,就好像拥堵于心中的泥水都随着墨水的挥泄而一同挥泄了出去,一下子就又恢复了原先的舒展豁然。如果说刚落笔时他的心里还有不少怅然,等从宴会里走开后,所有的怅然似乎也都流逝一空。
他本不喜欢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更不喜欢将思绪花费在这等于实物上并无用处之事,遇到相关的集会,他都尽可能躲得远远的,就算无奈参加也都是糊弄到底。
但这一次,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文人墨客甚至是王侯将相都热衷于这些风雅之事了。无他,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慨,要是拥堵在心里,或多或少都会觉得不畅快。但要是以文墨的形式抒发出来,那些不畅快也就都能在一瞬之间得到畅通,从中感悟到的心旷神怡,的确称得上人间一大独特的奇妙滋味。
也许……自己以后可以多将心思花费到这上面?安仕黎仔细想了想,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参与到蒋羽的政变大计才是他所追求之事,怎可为这些虚浮之物所阻扰?但是……偶尔尝试尝试或许也不是不行?
安仕黎微笑着回答了香兰。
“倒也的确。”
他想了想,向香兰问道:
“香兰姑娘,如果你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会怎么办?”
“会哭。”
香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两只明亮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安仕黎。
安仕黎听了这个回答后不禁笑了笑,说道:
“嗯,我刚刚做了类似的事。”
“呀!”香兰惊叫出声,走到安仕黎身旁查看,关切地询问道:“难道公子刚刚哭了?”
安仕黎露出尴尬的微笑,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不是,我怎么会哭呢?我啊!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吗?”香兰还是不怎么明白,但她看到安仕黎看上去确实很开心,她没有多问,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公子高兴就好。”
这时安仕黎的确很高兴,但作诗之事已然被他抛到脑后,他真正高兴的是管家对他说的那番话,如果真如管家所言,自己岂不是很快就可以见到蒋羽了?自己努力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为的可正是此刻啊!
果然,没过多久,管家真的前来了他的房间。安仕黎赶忙出去迎接,管家见到他后,先是先向他行了一个礼。他已经准备好在管家引领下去见蒋羽,但管家一脸惭愧地对安仕黎说道:
“先生,我们家大人实在是事务繁忙,您应该明白的,他身为朝廷尚书,有太多脱不开身的事情,还望您能再耐心等待。”
安仕黎听闻后有些失望。但他想着,蒋羽这样的大人物,有各种繁忙事物也再正常不过,管家都如此态度诚恳地前来跟自己解释了,应该不是搪塞自己的,多半是蒋大人确实很忙,那他就再耐心等等吧!
安仕黎也朝管家一拱手道:
“在下明白!蒋大人身居要职,自然要先以手中事物为主,仕黎又怎会埋怨?多谢您特地向仕黎嘱咐,仕黎愿意耐心等待下去。”
“好!”
管家点了点头,说道:
“那作为让先生久等的补偿,我们还为先生准备了些礼物。”
说罢,管家让两个姿貌甚佳的侍女走进屋子,两个侍女见到安仕黎后向对方款款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