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十万两白银的确是我临时想出来。各位还记得吗?再过一阵子,就是我父王的寿辰。我们这一次离开长凝,是暗中行动,没有得到过批准,以防万一,等到我们回去后,如果我们手中只有一纸和昭人的协议,显然不足以令人信服,可要是我们带上从昭人这里勒索来的十万两白银归返,以我父王之性格,他必定大喜过望,能够方便我们日后的行动。”
顾攸朝叶绫笑着一拱手道:
“不愧是公主!思量之远,我等不及矣!”
甘兴很是不忿地瞥了顾攸一眼,低声嘀咕道:
“切,算你蒙中了。”
叶绫转而向甘兴询问道:
“对了,安仕黎情况如何?”
叶绫一提及此事,甘兴脸上面露难色。
“这个嘛……可能需要公主殿下您亲自去看看,这小子是个硬骨头,被抓进来的第二天了,一滴水不喝,一粒米不吃,再这样下去怕是挺不到后天了。”
“这样吗?”
叶绫皱了皱眉头,而甘兴的眉头却是一横,向叶绫劝说道:
“公主殿下!这小子屡次出言不逊,我狠狠揍了他两拳他还是照骂不误,依我看,这小子要是想死,咱成全了他便是!反正我们和蒋羽的协议都达成了,还差他一个?干掉这小子,也算是为我们凝国除个祸患。”
但甘兴的话不但没有得到叶绫的赞同,还令她有所不悦。
“你打他了?”
“哎?”
甘兴一愣,而叶绫继续说道:
“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对他动手的吗?”
一旁的顾攸眼神里透着些许微妙,他猜测到,公主殿下只怕是动了怜悯之心,因那安仕黎曾于她有过些恩惠,便想要善待这小子。这一思想,岂不会误事?不!他眼中的公主殿下,必须要足够狠辣果决、为达目的不计手段才是,又怎么能被一时的心慈手软所贻误?
顾攸眼里闪烁着狠厉的寒光,对叶绫说道:
“公主殿下!在下也赞成,应该立杀此人才是!蒋羽和我们达成了协议,留不留此人根本无足轻重,再者,此人言语之中,分明是不认可蒋羽同我们的合作,放他回去,安知不会留有后患?现在趁他留在我们手里,将他除掉,是最为稳妥的。公主殿下实在不应该因为些小恩小惠便心慈手软,放过此人,这可不是成就大事该有的品质啊!”
叶绫的眉头紧锁着。她行事,固然追求稳妥果决,以利益至上,但爱憎分明、有仇必报、有恩不忘,也是她行事的一项重要准则。侮辱过她、欺压过她的,她决然不会放过这些杂碎,而那些善待过她的,她终是不忍以残酷的手段施加报复,何况安仕黎已经凭借他的骨气和勇气赢得了她的尊重,她对此人的敬意其实还在蒋羽甚至她认识的大多数人之上。后者性情古怪,其底线与原则都难以捉摸,但前者则有着鲜明特质,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前者比后者更适合交往。
叶绫不愿意自己功业有失,可她一样不愿意自己于心有愧。
她拒绝了顾攸的提议。
“不!没有必要这样做,我叶绫无意成为这样的人。”
顾攸首次展露出对叶绫惊异般的不解,就仿佛他重新认识了眼前之人一般。他的双眼之中,蔓延着控制与摆布的枝蔓,而当欲望的火苗落在这枝蔓上的,烈火顷刻便熊熊燃烧起来。
“公主殿下!”
顾攸急切地喊出了声,这一声令众人都惊愣了片刻。顾攸接着说道:
“您不该心慈手软的!杀掉此人,没有任何影响,而放掉此人,却有极大可能致使后患无穷。以您的智慧,难道还想不明白该做怎样之选择吗?顾攸实在不解!我明白了!您从来没杀过人,所以害怕了是吗?我来!我替您把此人解决掉,造成祸患之人,绝对不能留!让我……”
“顾攸!”
杜清慧挺身而出,走到了叶绫身旁,与有些歇斯底里的顾攸对峙着。叶绫与其它人商议这类谋划时,杜清慧是鲜少插话的,没别的,叶绫有主张,她按叶绫的主张来就够了,有用得上她的地方,那她倾尽全力就是了。可这一次,她却罕见地插入了叶绫与其它人的商议之中。
杜清慧冷冷注视着顾攸,道:
“公主做出决策,你照办就是,公主有她自己的意愿,不要在这歇斯底里,野蛮!你若以为你都是对的,为什么不另立门户,要跟在公主身后?”
顾攸不说话了,冷冰冰地注视着杜清慧,而杜清慧却连看都懒得看顾攸一眼,转而对叶绫微笑道:
“公主,不必搭理他。”
胆怯寡言的唐凤仪此时也站出来调和,走到顾攸身前向顾攸劝说道:
“顾公子,冷静呀!咱们有事好好聊,不必…不必这样大动肝火的呀!杜小姐也是一时气急,您可别激动。”
顾攸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可他看向叶绫的目光里,似乎永久地缺少了某样东西。当叶绫一众都站在顾攸的对立面上,顾攸心中更多的不是自己错了,而是生出一种微妙的情感。他面前的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名门贵胄,唯有自己,虽有着泫陵顾氏的血脉,可却是个不受承认的私生子。他们与自己看似站在一块,可何尝不是在俯视着自己?
顾攸原以为他和叶绫会是一路人,但他这时才猛然发现,他与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顾攸的脸上恢复了谦卑的笑容,朝叶绫躬下身子,道歉道:
“十分抱歉!在下一时心急,才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举动,万望公主不要计较,在下惭愧之至!”
叶绫连忙摇了摇头,说道:
“不会不会!我明白你也是为我们考虑,又怎会计较?顾公子多虑了!”
安抚好顾攸后,这段骤然产生的风波似乎宣告平息。也到了生火做晚饭的时候,众人开始各忙各的,而叶绫则走进关押安仕黎的房屋,查看对方情况。
叶绫点亮油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观察起了安仕黎。半天不见,安仕黎的气色显然弱了很多,弥漫上一股憔悴,可脸上的坚毅却不见任何摧折的痕迹,警惕地打量着进入屋中的叶绫。
还不等叶绫先开口,安仕黎就急切地询问道:
“蒋大人跟你们达成协议了吗?呵!蒋大人光明磊落,绝不会同你们这些蛇蝎之流为伍!”
叶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顾及他人吗?”
安仕黎冷哼一声,道:
“死于国事,仕黎之幸也!”
“不。”
叶绫以淡然的口气答复着安仕黎。
“没有什么死于国事,你顶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甚至连骸骨都未必会有人收敛,就更谈不上被人祭奠、被人铭记。何必再用自欺欺人的话语慰藉自己呢?你将死得毫无价值,谁都不会记住你。”
安仕黎无以应对,陷入沉默之中。他固然渴望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但默默无名地死在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一直都是他无比恐惧的,他竟不知该以何言语回击叶绫,处在深深的矛盾里。
叶绫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继续对安仕黎说道:
“达成共识,难道不好吗?看啊!要是我们合作,我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你们不也是吗?如果我所料不错,等你们成功的那天,你所拥有的可是拥立之功,再也不会是寂寂无名的小辈。功名、富贵,这些于现在的你遥不可及的东西,统统变得触手可得,对你而言,这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安仕黎需要承认,自己的确心动了,但与石建之等将士并肩作战、扞卫国土的记忆还烙刻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深知,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将士们用血肉守护的,庙堂之上的政客没有资格将之出卖给敌人,这样的行径将永远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倘若他为了自己的功名出卖将士的血汗,他不知这样的自己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间。
他再一次向叶绫展露着他的坚决。
“呵呵呵……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恶,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情愿弃生从死、肝脑涂地!”
叶绫被安仕黎的浩然正气所震撼到了。奇哉,亦……怪哉?如果是之前,有人告诉她,有个人放着明摆着的、甚至可以说是唾手可得的利益不要,转而去做那些不能为自己带来半分利益的事情,她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样的人是蠢货中的蠢货,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
但到了如今,她的观念迎来改变,趋利避害这个词语,似乎并不适用于任何人。就是有人甘愿舍弃近在眼前的巨大利益转而服务于其它,可他们显然不能以“愚蠢”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已不是唯利是图之人所能评判的,应该……也不是叶绫所能评判的。
曾经叶绫不相信这样的人存在于世,她连处于这世间顶端的人都见过,而他们无不是将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发挥到了极致。连这些冠冕堂皇的王者尚且如此,人间岂会再有其它?
现在,一个现成的安仕黎却出现在她的面前。叶绫的心中,所怀揣更多的是对安仕黎的敬重,即便她当下并不能赞同安仕黎的做法,可反过来想想,假如面临这个选择的人是她,她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得失前,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想到这一点,叶绫的敬意又有所增加。她下定决心,不能让这个安仕黎就这么死了,至少……不能由自己来动这个手。
叶绫朝安仕黎开了口。
“安先生,晚饭时间到了,吃些什么吧。”
安仕黎冷冷一笑。
“我为昭人,岂能食凝粟?”
见安仕黎如此之坚决,叶绫感到一阵棘手。蒋羽承诺三天内给她答复,可照安仕黎这个架势下去,他显然是撑不了三天的。
叶绫思索着,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安仕黎张口吃饭?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她先是以冷淡的口吻向安仕黎开了口。
“你就这么死在我们手里,对我会有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吧!你应该有挂念的人以及想对对方说的话吧?你同意吃饭,我们可以帮你送一封信,如何?之后你想死想活与我们都无关,只是现在你还不能死在我们手里。既已有了赴死的决心,又何惜再多活一段时日?”
叶绫的话令安仕黎动容了。他就这么一死,于自己而言,也足以称得上是坦坦荡荡、无怨无悔了,可有那么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对不起的,他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那一个人。如果他真的还有那份幸运能向那个人传达出他的思念,那他或许应该抓住。
他看向叶绫,询问道:
“你们当真不会反悔吗?”
叶绫笑了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反悔?我们还不至于跟你这样无名小辈反悔,这可是唯一的机会哦!”
安仕黎犹豫着,思念从开始泛滥之时,便无可避免地装满了他全部的胸腔。最后,他还是点头答应了叶绫的条件。
“好!替我写信,我停止绝食。”
叶绫露出欣慰的微笑。
“好!”
说罢,她拿来纸笔,走到一旁的桌子边上。
“你说,我写。”
安仕黎沉默了好一阵。他思考过无数次,如果他有机会给自己的妻子写一封书信,那该怎么写,但当真的动笔时,千头万绪,却又紧缚着他,令他默然无言,更不用提这封信不是普通的信,而是一封诀别信。而叶绫也没有催促,在一旁耐心地等候着。
安仕黎开口的第一句,话语中便尽是哽咽。
“吾妻步盈卿卿如晤……”
叶绫提笔写着,她还以为这封信会是交给父母的,没想到却是交给他的妻子,看来这安仕黎还是个情种。算了!反正和自己无关,自己耐心写就是了。
带着哽咽,安仕黎继续说着。
“仕黎将与君永别矣!昔日一别,竟成你我之诀别,此诚非……我之所料也!心中不舍,可作江河,终是无奈!吾幼时寄人篱下,遭人不齿,而君不嫌,以至诚待我,仕黎何幸!得遇良人如君,与君结发为夫妻。仕黎贫寒,结发之后,竟不能购置一件新衣、一件首饰与君,仕黎愧矣!君却不弃,朝耕暮织,使仕黎无冻馁之患,劝勉仕黎专于治学,图报社稷。仕黎平生之所愿,惟报答君之厚恩。使君再不因劳作而困苦,不因一饭而心忧,有婢仆如云,有新衣首饰如雨,不为旁人所轻贱,从此安于富贵,复无他虑,然……”
说到这里,安仕黎无可避免地泪如雨下,而叶绫的脸颊上一样多了一抹动容,安仕黎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说道:
“天意无常矣!使仕黎屡起屡仆,虽有壮志凌云,无奈世事多艰难,终……不能遂意!仕黎身死,自诩无负于国家,无负于百姓,所负者,所牵挂者,惟君一人。吾……终不愿永别于君!倘有他法,吾安能不愿与君重逢,拥君入怀?天乎?何以无情至此乎?吾报君之心汲汲,无以如愿,虽入九泉,此恨绵绵!君知我之死讯,万勿以仕黎为念,仕黎已误君半生,又岂可复误君之后半生乎?倘有良人待君有意,君亦称心于其,宜速改嫁之。使君有余暇,可年年祭奠仕黎,则仕黎虽死,夫复何求?可……含笑于地下!此仕黎死前最后之愿,望君……珍重!
仕黎欲诉君之言语,又岂止于此乎?虽千言万语,亦不足表仕黎之思慕挂念,然临别在即,千头万绪,只余横流之涕泪,肝肠寸断,难言滔滔之不舍!使仕黎有幸,幽魂得入君之梦乡,复见君之朱颜,再将此心,诉与君知!倘无此幸,愿作星宿,照君前路长明!”
安仕黎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满载愁绪的春水之中打捞上来的一般,等他说完时,泪水早已浸透了他面颊的每一块。他紧闭双眼,惟留无声之啜泣。
而书写完这封信的叶绫,心中拥堵得慌。这一个个由她的笔书写出来的字,像是一块块石头似的,压在她的心口之上,压得密不透风,令她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呼得上来气。而从夹缝中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令她内心的动摇加剧着一分。
“写…写完了?”
叶绫呆呆地看向安仕黎,安仕黎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好。”
叶绫将信收好,并对安仕黎说道:
“信写好了,你也该停止绝食了吧?”
安仕黎默然许久,湿润的脸庞绽放出了笑意。
“谢谢。”
不知为何,叶绫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不谢。”
原本,叶绫的计划是利用安仕黎对挂念之人的一腔深情劝说对方抛下死志,接受同他们的合作,当她真的将这封信书写完时,她突然又改变了想法。她只是觉得,她眼前所看到的正是人间最为纯粹的真挚,试图将这份真挚妄加利用的自己,未免太过卑劣了,她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而当她选择更进一步,将思绪引导至是谁造就了这一切上,她就……
她决定远远逃开,不再留心于这些事上。
暂时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一切都能顺风顺水,迎来一个能令各方为之满意的结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而她也……不必像现在这样令她可恨般的多愁善感下去了,还真是该死呀!
在另外一边,萧茂与卫广、香兰一行的踪迹,已然重叠在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