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娜,”她伸出一只手说道。“你是……?”
卡尔犹豫了一下。“卡尔,”他终于回答道,接受了她的握手。“卡尔·施瓦茨。”说出他的名字感觉很奇怪,就像测试一把生锈的锁一样。
“卡尔,”她重复着念这个名字。“很高兴认识你,卡尔。那么,为什么像你这么英俊的男人会穿着病号服来这家廉价餐馆呢?”
“恐怕只是有点迷路了。我刚来这个城市。”
“刚到柏林吗?这个城市可能有点让人不知所措,即使对当地人来说也是如此。是什么吸引你来到这里?”
“工作,”他流畅地撒谎,“刚到这里……好吧,我只能说我来得并不顺利。”他含糊地指了指自己的病号服,希望这不会引发太多问题。
“你的身体还好吗?”
“只是小挫折。”
卡尔避开了她的目光。
女服务员端着他的芝士汉堡来了,那是一个由肉、奶酪和面包组成的庞然大物,很腻的样子,一定是美国佬发明的。他盯着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
卡尔眄视用余光偷看其他顾客吃饭的模样,他不想被陌生人误认为是个巴伐利亚乡巴佬,连食物都不会正确地食用。侦查工作完毕,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抓起汉堡,把它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吃掉。
咬下芝士汉堡的第一口,他顿时大开眼界。一连串油腻的味道在他舌尖爆发——咸咸的,香香的,还带着一丝甜味。他以创纪录的速度狼吞虎咽,忘记了咖啡的温热。当他用餐巾纸擦去沾满油污的手指时,他发觉安娜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吃东西。
有点尴尬了,卡尔把头偏过去,不愿看她。干净的大块窗玻璃反射出他脸红红的样子,他更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住了脸颊。
“第一次吃芝士汉堡?”
“呃,对不起,是的……”
他把手放下嘟囔着,觉得自己又像个小孩子了,笨手笨脚,格格不入。
“别担心,”安娜笑着喝了一口咖啡。“这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来吧。”她伸手越过桌子,抓起一张餐巾纸,擦去他嘴角的一点番茄酱。
这一亲昵的举动直接让卡尔惊呆了——现在的柏林人都这么开放、这样自来熟吗?他扶额,低下头,挡住他正不安地四处转动、寻找逃跑路线的蓝眼睛。
安娜的触摸持续了比必要更长的时间,卡尔的呼吸在喉咙里哽住了。身体接触,尤其是与女性的身体接触,是他在现实与过去中都从未涉足过的令人困惑的领域。他几乎可以听到他的教官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永远不要放松警惕,士兵!”
但安娜的手已经缩回,只剩下咖啡勺轻轻敲击杯子的声音。
“谢谢。但,你这是在干什么?……”
“别客气,”安娜笑得更灿烂了。“这是我能做的最起码的事。我不能把一个病重的帅哥一个人丢下不管,对吧?”
“嗯……是的,是的,”他喃喃地答道,把咖啡快快喝掉,也不顾那是如此地滚烫。“好了我吃完了,有缘再见?我要走了。”
卡尔突然想离开,这让安娜吃了一惊,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等等,卡尔,”她伸出手,但这次没有碰到他。“也许你不应该一个人待着?你看起来快晕过去了!——你打算去哪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实在无法待在这里,无法忍受这个女人的善意目光,她对他出乎意料地友善。她手的触感,她声音中的关切——这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令人恐惧的愉悦。
“我……我只是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说, “谢谢你的陪伴。”他迅速补充道,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拍到桌子上,服务员自然会过来收款的。这是一笔微薄的钱,但这几乎就是他所有的钱了。
卡尔无视安娜的抗议,从餐桌边退开,匆匆走出餐厅。 外面不像餐厅里那样暖和,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偷来的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困境,这让他感到很不爽。
唉,或许去安德烈斯家里住一会?可他家又哪儿呢?他也没能记住他的电话号码。早知道跟安娜询问附近有没有便宜的旅店了。卡尔回不了家,他家在慕尼黑,如今他身处西柏林,被一圈的民主德国包围,哪逃得出去?
忧愁迫使他掏出他的香烟,习惯性地就叼进嘴里。考虑到他根本不吸烟的习惯,这种冲动很奇怪。 他把它们扔进了最近的垃圾桶,这个举动感觉奇怪地具有象征意义。 他现在成了一个新的卡尔,一个不偷东西(现在他感觉:士兵拿走战利品哪里属于偷窃?)也不抽烟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广告被街灯照亮,推销着他不认识的产品——可口可乐、李维斯牛仔裤。他只认识德国芬达。这些品牌代表着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没有他而继续前进的世界。
街角的报摊吸引了他的眼球。头条新闻用粗体字写着——“与东方缓和关系?”和“鲍伊震撼柏林!”缓和?摇滚乐?这些词他无法理解,这些概念来自他虚构的过去中不存在的未来。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报摊,闪烁的霓虹灯在一排排报纸和杂志上投下诡异的光芒。他浏览着头条新闻,心脏怦怦直跳。这些不是军事电报或宣传传单。这些是另一种现实的报道——战争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冷战紧张局势和蓬勃发展的青年文化。
掏出芬尼,他换了一份当地报纸,打开报纸时手指微微颤抖。
第一页是一张两名男子握手的照片,一人身着西装,面容严肃,另一人则更年轻、更开朗。照片说明写道:“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会见苏联总理阿列克谢·柯西金,为改善东西德关系带来希望。”
卡尔瘫坐在附近的长椅上,沉重的消息让他心力交瘁。战争结束了。德国战败了。而他,卡尔·施瓦茨,忠诚的士兵,第三帝国的化身,却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迷失在了精神迷雾中。
他感觉自己又要昏过去了。汉斯怎么了?他是真实存在的吗?在这个被钠粹党卫队唾弃、和平谈判占据头条新闻的新世界里,他又处于什么位置?泪水涌上他的眼眶,很快滑落,滴在报纸上,晕染了墨水打印的粗体黑字。
吸吸鼻子,抹掉眼泪,他把报纸撕烂成碎片,又揉成一团,抬手将它高高举起。本想把碎纸扔丢在地上踩几脚,可他站定不动几秒钟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他要去柏林墙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