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
马车内,面对含笑闭目的老者,以往的冰冷冷宫装少女,此刻小脸红扑扑的,有些失神,嘴中呢喃。
几缕鬓发滑落到这位司天监内公认的阴阳家道脉天才少女的额头。
她先是立马低头,在小本子上记下刚刚那一首七绝诗。
紧接着,咬破食指指肚子,在“莲舟”两个墨字上,画了一个潦草的红圈。
寂静车厢空间内,容真有些微微喘息。
刚刚一炷香内发生的事情,太过于眼花缭乱,那六首匡庐山游玩琴曲的弹奏也是,错过了就过错了,老乐师只弹一遍,看她造化……
有点刺激。
哪怕容真心境很好,也少有遇到这种紧急又无力的状态了。
耗力程度,只比让她面对一次蝶恋花主人的突发场景,稍差一点。
琴棋书画本就不是她擅长的。
除了秉笔拟旨所需要的书法外,容真从小到大在司天监、在宫中、在陛下身边,从来不学这类东西,这是词臣乐工门干得的次等活计,取悦陛下用的。
而她,其实是最不需要刻意取悦陛下的。
反而是这种冷若霜雪、不懂人情绕圈子的性子,格外讨陛下欣赏喜欢。
可是谁知道,有一天修行这件事,还与这种小道挂钩。
又看了眼面前闭目养神、枯瘦佝偻的老乐师,一向在修炼方面傲视宫中乃至洛阳同辈人、只有面对终南山道观里那些妖孽才会稍微正眼的容真,心中升起一点挫败感。
这执剑人绝脉的剑诀,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全是悟性,没有技巧。
此刻,容真突然想起不久前老乐师夸赞欧阳良翰的话语,他很有灵性悟性,学什么都快,脑子还很会琢磨。
容真低头看了眼他留给她的小本子,目光从刚写下的七绝诗上挪开,往前移去,也是她的字迹,只有两首半的琴簿,远远不够。
老乐师刚刚按顺序弹奏的六首曲子,容真只来得及留下这些。
但其实从听到第一首曲子结束起,容真就已经大致认命了,知道自己记不完。
于是,她只是尽力写下能记得的,多写一点是一点。
而且,这也不是为她自己去记录的。
容真捧着小本子的玉手,微微攥紧了一角纸页,掀开车帘,回头看了眼马车后方。
没有欧阳良翰马车的影子,远处夜幕中只剩下漆黑高大的城墙影子。
她与老乐师乘坐的马车,已经穿过了西城门,欧阳良翰的马车应该是刚刚在城门口停下道别的。
容真聚精会神听老乐师弹琴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与马车已经没影了。
容真突然回正了头问道:
“老前辈,真的不能再弹奏一遍吗,晚辈……晚辈有些愚笨,实在是难以记下,能够择一日,再弹一次,只此一次就行,若能让……让晚辈带欧阳良翰一起来就更好了。”
老乐师摇了摇头:
“道不可轻传,法不可贱卖,有时候越是悄然偶得的东西,才记忆深刻,这就叫缘。
“就像你想带着悟性灵性很高的欧阳刺史一起听此曲,可是他之前一直都在,今夜此刻偏偏不在,这也是缘分注定,注定无缘的事情,何必强求呢。
“与缘相对应,佛家有一个词,叫做着相,容丫头,你就是着相了,越想要什么越难得到什么,反而是无所谓之,你却什么都能得到。
“想成为一位真正执剑人,最入门的一关,也是刚开始的一关,就是一剑破去心中的相,只有破了此相,破了此痴执,才能迈入此绝脉。
“所有执剑人皆是如此,曾经那位前辈是这样,老夫是这样,你一直痛恨的那位蝶恋花主人也定然是这样,成为执剑人的那一刻,都或大悲或漠然或大快的斩去过心中那件痴执之物,此相不斩,如何执剑?
“哪怕你要当的,不是老夫这样走传统之路的执剑人,可也需要渡过此关。
“容丫头,老夫不是刻意为难你,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已经弹奏过【文皇帝】的剑诀琴曲,而是看出了你淡薄表面下,心中的那份急切浮躁,所以想多等等,等你不再着相。
“不过,眼下看来,还是机缘未到,你也没有准备好,再弹奏一遍,结局其实还是如此,你想带欧阳良翰过来,是想多准备下吧,可是该准备多少,才叫准备万全呢?
“你就算把六首琴曲全部记下来了,令老夫或精湛乐工日夜弹奏,六曲缭绕你耳边,你也听不到那道来自远方的琴音。
“反而是刚刚老夫偶尔而发,弹奏一遍的时机,刚刚好,只可惜没人把握住机会。
“话已至此,容丫头,你回去想想吧。”
老乐师忽然一笑;
“当然,你若是能请示洛阳圣人,让她亲自下旨,命令老夫再弹奏一百遍,老夫会从命的,圣人的话还是要听的,可是,这就不是你想要的了。”
容真怅然若思。
不多时,送走老乐师。
浔阳石窟门口,容真陡然回头,望向远处浔阳城方向。
那小子人呢!
他急着回去干嘛?
容真柳眉倒竖起来,抱着木琴,紧攥小本本,一袭淡紫盛装,闯入深沉夜幕之中。
远处有一轮明月,静悬浔阳城上。
……
坐下的马车已经折返回城,朝浔阳楼方向驶去。
远离了西城门,和渐行渐远的容真、老乐师等人的马车。
阿力在勤恳驾车,没有发现后方车厢内的异常,顶多是觉得刚刚那一阵回荡夜色中的琴曲有些好听罢了……
欧阳戎没有精力去管阿力驾车。
在西城门临走前,听到的那一首特殊的尾音,如同余音绕梁,缠绕在他耳边。
是真的“余音”。
老乐师的那一遍琴曲早就没了。
可是,欧阳戎却听到了一道莫名的琴音。
它与老乐师弹过的曲子不一样,却又似曾相识,他觉得格外亲切熟悉,又说不上来。
琴音依旧回荡在耳边。
它似是来自远方,可又比远方更远。
像是某种无视时间、空间尺度距离的虚空。
可是这琴音还不完整,在某处戛然而止,缺了点什么。
是的,缺了。
它是一首残曲的琴音。
欧阳戎心中像是被挠痒痒似的,口干舌燥的舔了舔嘴唇。
到底残缺了哪一块呢?
他开始苦思冥想……
马车内,欧阳戎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明明丹田已经脱胎换骨,体内灵气彻底由蓝到红的换新,可他却眉头紧锁,神游九天。
琴音远到令人分不清它是来自过去,还是现在,或是未来?
欧阳戎的思绪追逐着这一道琴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某刻。
“咯咯咯——!”
欧阳戎屁股下方,座位空格里的琴状剑匣在颤栗作响。
他顿时惊醒,弯腰按住抖动的琴匣,再长吐一口浊气。
好险。
欧阳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匠作】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思绪差点被这道类似“琴音”的剑诀拖入虚无,像是旅人迷失在荒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安抚了下【匠作】。
盒中的【匠作】旋即有些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