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谁也不能回避的话题。据老人们讲,人自出生以后,灵魂都安放在家乡某一个角落,不管身在何方,天涯还是海角,在人之将死的时候,总要想方设法地回家来看一看的,也就是要回来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重合在一起的。可悲的是,许多人客死他乡,身体与灵魂契合这事就难上加难了。
江彩云的家在湘北一处偏远的农村,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家境贫寒,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家人过得倒也乐呵。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江彩云很小的时候就帮着干农活,上山拾柴,下田插秧啥的,硬生生地将两条白白嫩嫩的胳膊晒成了印第安人的那种颜色。不过,小盆友新陈代谢快,一个冬天的工夫,江彩云穿上母亲缝过的那种厚实的棉袄,在爆竹的喧闹声中,她的皮肤就会还原成那种葱白粉嫩的颜色。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就显现出了美人胚子的轮廓。有时候,江彩云看着镜子中自己精致的五官,然后又瞧瞧墙壁上巩俐的画像,露出自己两排白白的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说:“巩俐,这个国际大美女,怎么牙齿生得那么参差呢?”
有时候,母亲刘春梅会用一种爱怜的眼光看她,还有些惋惜地叹道:“孩子,你是生错了门庭,要是命好点,出生在城市,从小就去参加个舞蹈培训班什么的,说不定就可以成为杨丽萍那样的人。”
江彩云说:“我知道,她是一个舞蹈家。跳舞不是我喜欢的,妈,我想好好读书,然后考个好的大学,等有了工作,能挣钱了,就好好报答您。”
许多年后,江彩云在一家光线晦暗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舞厅里摇晃着自己惹火的腰肢,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还好,一切都没有持续太久。
刘春梅抚摸着女儿柔软的长发,温柔地说:“孩子,没有什么好报答的,人类世世代代繁衍着,一代哺育一代,老话说得好,一代老鹰一代鸡,只怕你将来自顾不暇,就是有那份心,也没有那时间哟。”
“哪里会,女儿会让您安享晚年的。”
“晚年?那还得很长很长的日子哦,不知妈能活到那个年纪不。彩云,妈妈唯一希望的是,将来我不在了,要好好照顾你妹妹。那孩子,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可怜呐。”
像是一语成谶,刘春梅并没有自然终老,而是死于一场意外,而且拖了好几个年头。这样的死法按照迷信的说法是上辈子没有积德。大概是吧,刘春梅在这一辈子里,真舍不得打死一只小鸟,家里屋檐下的燕窝也是长年打扫的。
江彩云的妹妹叫江彩苹,长得不说闭月羞花,那也是百里挑一的。那孩子总是用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有时候还眼泪汪汪。
彩苹八岁的时候还没有上学,老是将姐姐的书本偷偷藏起来,然后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去看,害得彩云叫苦不迭。有一天彩云说:“爸,我问我们的老师,妹妹可以去学校读书不,老师说了,可以是可以,不过学不到什么东西,因为无法沟通,她还说上江市有个有名的特殊学校,妹妹可以去那里上学的。”
“真的吗?!”江大贵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惊喜,仿佛看见了黎明前的曙光。
江大贵想办法打听到那所聋哑学校的地址,然后就凑了些钱送江彩苹过去念书。这一念不得了,江彩苹因为天资聪颖,相貌出众,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准备推荐她去更高的学府深造。
江大贵肩上扛了个麻布袋,里面装上一只三斤多重的土鸡,手里提上个腰篮子,用红布遮着,掀了一看,是白花花的新鲜鸡蛋。
刘春梅放下手中剁了一半的猪菜,有些犹豫地拦住了江大贵的去路。
“干啥呢?婆娘。”江大贵用手推着她。
“我想了想,觉得你还是不要去碰那钉子。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样的事情,想着也难受。”
“就试试,都商量好了,为什么改变主意呢?”
“我是没有信心,觉得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下来馅饼。保送、免费深造那些好事儿根本就不会摊到咱老百姓头上来。”刘春梅用力地皱着眉头,说出了她的顾虑。
“我就试试,求一求,或许会有希望。听说有人捐资助学,电视上也经常放,说不定真有这好事儿。”江大贵想起那个活蹦乱跳的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儿,心里像有一根针在使劲扎着。
“希望?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落下个求人的坏名声。”刘春梅心里有些不悦,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板凳上。破旧的板凳吱嘎一声响,刘春梅差点就摔到了地上。
“求人怎么啦,谁没有个困难事,清高能值几个钱,”江大贵不耐烦地扶起了刘春梅,然后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篮子,“还没出门就这样,你也要图个吉利不是?你这样推三阻四的,我看这事八成是没有希望了。”
“唉,”刘春梅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让你去,能成当然好,我就是心里没底。都是我造的孽啊,当初要不是我怀上她的时候,乱吃感冒药,这孩子也不至于这样啊。”
听妻子这样说,江大贵几乎要涌出泪来。可堂堂七尺男儿,一家之主,总不能像个娘们一样肝肠寸断似的哭天抹泪。他也就轻轻地拍了拍刘春梅的肩膀,柔声说:“没有办法挽回的事,就不要去想了,去还是要去,就是南墙也要去撞一撞的,好好照顾家里,我最迟明天就回。”
刘春梅用脏兮兮的围裙抹了抹眼睛,继续剁着还没有剁碎的猪草。她心里那个闷气啊,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可以发泄出来。生活是一只没有底的神葫芦,里面装的全是苦水。当初生下彩云的时候,家里老的就盼她能生个带把儿的,结果她肚子不争气,生下了彩苹。按照计划生育基本国策,两个女娃儿的都要去结扎,她也就响应党的号召前去结扎了。每当看到公婆那张挂了个油桶似的往下耷拉着的脸,她就想往旁边的墨绿色的池塘奔去了。可一想到嗷嗷待哺的两个女娃儿,她也就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后来新的思想渐渐占据人们的心头,生男生女一个样的横幅挂上街头,刘春梅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亮。可是渐渐地又有些不安了,她发现小女儿彩苹两岁了还不会叫妈妈,有时候想吃什么只是像个小野兽一样地发出几声低低的吼叫,一丝惊恐袭上了全家人的心。过了几天,一家人带着小小的彩苹上省城医院一检查,彻底断了他们的希望。这孩子先天性耳聋,是没有办法医治的。
江大贵在回来的路上安慰刘春梅说:“婆娘,认命吧,一切都是命。”
刘春梅不说话。她不知道命是个什么东西。她只知道,活着就有命,死了命没有。
江大贵走了之后,刘春梅一直心神不宁。彩苹前途未卜,她这个做娘的,就是有力气也不知道往哪儿使。她放下手中的活,稍微梳洗了一下,热了一搪瓷缸酱菜就往镇上走过去。
田野里青青的禾苗在风中摇摆着,丰收在望。可是谁知道呢,天有不测风云,那年的大雨,足够让许多人心灰意冷。
大女儿江彩云在镇上读高二。她这次除了给彩云送点酱菜之外,还想听听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