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的伤还需要用些汤药。”傅霍寺道。他很明白范泽辛的心思,想当初自己也藏了很多年才坦然接受“吸血鬼”的身份。钟婵又何尝不明白,不论辟邪还是行医,她总会因女儿身而备受质疑,甚至驱拒。“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然世间众生不众,士武农工商,门第森严,贵富贫贱,天差地别。但钟婵素来不媚贵、不仇富、不嫌贫、也不轻贱,就算范泽辛非人非尸、非六道众生,她也从未嫌恶过。
“伤好之后,你有何打算?”钟婵问道。
“自离开石洞,我终日躲躲藏藏,抓山鸡野兔果腹,每天都是度日如年。最近几天,我老是梦见一个人,他教我进食、教我睡觉,教我跑、教我跳,我感觉自己好像三岁孩童,一切从头学起。我以为这一切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不到竟真的见到了梦中人。”范泽辛转眼看着傅霍寺,道:“傅先生入我梦中传道授业解惑,为我指点迷津。我想先留下来跟先生学存身之道。”
“也好,这样或许会安全许多。”钟婵道:“那天,你怎么会出现在林子里?”
“也是先生指引我。”
钟婵转头看着傅霍寺,道:“先生又是如何得知万太教在林中设伏?”
傅霍寺依旧不紧不慢,淡然笑道:“范大和薛奇的身上都流着我的血,我与他们血脉相连,心里自然会有感应。”
钟婵叉手道:“如此,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你也救过我,就当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钟婵端起茶碗,道:“钟婵借傅先生的茶,向二位拜别,保重!”钟婵饮下杯中茶,起身就要离开。范泽辛忙追出两步,道:“钟娘子,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遇到你是范某一生之幸,请多珍重!”
钟婵停下脚步,也不回头,轻声道:“记住,仁也者,人也。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心。”说完,人已离开了房间。范泽辛一脸怅然站在门口,望着钟婵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思绪万千。
……
原州,平高县。
街巷里传来打更声,已是二更,田记车马行的院门大敞,宅院内灯火通明。田贞坐在厅堂北面的主椅上,神色凝重。她左边坐着马誊,两旁的客椅上还坐着四人。
今日申时,田记收到一封信,信是用箭射在厅堂外的立柱上,信上八个字“不明财货,二更来取”。送信之人不用想,必是雷霆帮无疑。田贞立即修书,差人送到东岳门,马誊依约率门人赶到了车马行。
“他们来了。”马誊道。田贞很快也感知到来者的气息,一共五人。五个人大步走进厅堂,为首之人正是胡迁鹤。
“田娘子好手段,竟然串通公廨,指鹿为马。”胡迁鹤道,说话依然如论道般理直气壮。
“说到指鹿为马,田某又岂敢在胡帮主面前班门弄斧。”田贞道:“不管帮主如何巧舌如簧,田贞从没想过、没拿过、甚至没见过你想要的物事,帮主不必枉费心机。”
“既然没有,你田记何故遭人屠戮?又为何要杀我门人?”胡迁鹤总能找到说辞激怒对手,但这回田贞并未动气。
“我田记的事,与你无关。至于帮主说的门人,莫非是前几日偷入我车马行、欲行偷窃的四人?那四人凶悍至极,偷盗不成反欲杀朝廷命官,结果当场毙命,此事平高县人人皆知。”
“他们来取回非你田记之物,却被你设计构陷,背上杀人的罪名。你竟在此大言不惭,果然最毒妇人心。”胡迁鹤厉声道:“今日我礼数已尽,你是到公廨认罪,还是要江湖了断?”
“咳……”马誊清清嗓子,起身道:“胡帮主息怒,依在下愚见,此间恐怕是有些误会。”
“你是何人?”
“在下东岳门马誊。”
“原来是马掌门。”胡迁鹤道:“莫非东岳门也有意冂火令?”
“非也、非也。马某今日前来,只因我东岳门与田记有盟约在先,田记有事,东岳门势难置身事外。”马誊笑道:“其实,胡帮主想知道冂火令的下落,并非难事。如果我没记错,再过旬月,火阎王的火盐就该发到各道了。胡帮主只需打听打听陇右道鬼市谁家发卖火盐,自然就知道冂火令在谁手上。若真是田记,我必亲手将冂火令送到帮主手中,若另有其人,大家坐下来喝杯和事酒,就当是不打不相识,不知胡帮主意下如何?”
“马掌门倒是说得轻巧,我雷霆帮死去的弟兄难道就白死了?”
“既然是误会,就由田记为四位死者庚亡。”
“四位?在谷川脚店死伤的弟兄怎么算?”
“我听说那晚谷川脚店的混战,大家可都戴着面罩。胡帮主难道忘了江湖规矩?争抢无主财货,遮住面容,死伤各安天命。”
胡迁鹤见马誊能言善辩,再争下去恐会理亏,便从腰后蹀躞取下一个土黄色面罩,沉声道:“既然马掌门执意插手,那就依江湖规矩,死伤各安天命。”
马誊冷声道:“不是马某要插手,只是盟约在先,总不能失信于江湖吧。”他早已看出,胡迁鹤此来绝不是要澄清误会,而是要杀人劫财,为雷霆帮挽回颜面。
雷霆帮五人皆已戴上土黄色面罩,田贞和东岳门人也起身拔刀在手,厅堂里杀气腾腾,惟有一人还安坐如山。胡迁鹤瞟了眼此人,突然一刀“山崩石裂”劈向田贞。“山崩”是以刀气先发制人,再接三刀“石裂”,两虚一实,真正的杀招就是这“一实”。
田贞虽功力不及胡迁鹤,但她反复钻研雷霆断山刀的破解招法,已习练了不止百遍,临敌的信心大增,以田家“卸御八荒刀法”硬切“山崩”,竟逼乱了三刀“石裂”。
胡迁鹤脸色一变再变,他低估了田贞,更错估了东岳门。他知道东岳门穷寒寥落,掌门马誊更是唯利是图,但插手此事几乎无利可图,他料想东岳门只是碍于盟友情面装装样子,只要他杀死田贞够快够狠,东岳门就不得不承认田记的失败,不战而退。可惜,他的“山崩石裂”没有杀死田贞,而东岳门的刀已经杀向了他,且出刀极快极准,令他再顾不上杀田贞,只得全力应战东岳门的刀。
出刀之人瘦脸剑眉、身形精悍,正是一直安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过了三刀,胡迁鹤退了三步,强压胸口气血,缓声道:“阁下是东岳门梁准?”
“正是。”梁准人称“幽篁刀痴”,深得东岳门“竹藏刀法”的精髓。“竹藏刀”融合了棍法和掌法,刀锋、刀背、刀柄甚至刀镡皆可伤人,就算不拔刀也可施展,故有一刀五器之称。
“东岳门定要趟这浑水?”胡迁鹤语带威吓,他没想到东岳门连镇派第一高手梁准都来了。梁准是《武人修为录》上位列三品的高手,刚才若不是他留手,自己已成刀下鬼。他实在想不通,东岳门为何要拼力护住田记?他哪里知道,东岳门虽已没落,却是平高县唯一入得武盟的门派,马誊、梁准与田家都是平高县人,一衣带水而不施援手,定然有损东岳门在原州的声誉,东岳门今后的生计将更加艰难,且田贞为结盟许下重诺,东岳门并非无利可图。至于梁准,他本就是个武痴,最喜与高手过招,眼里根本没有个“利”字,所以马誊说要打架,他从不问为什么。
马誊笑道:“胡帮主,我已说过,田记于我东岳门是盟友,不是浑水。我东岳门虽不济,但也入列《武林门第录》,又岂会做背信弃义之事。况且田记血案是公廨查办,依江湖规矩,武林各派绝不插手官府查办的命案。胡帮主若有冤情,大可到公廨伸冤,何必大动干戈,伤了两家的和气。”东岳门早年已入武盟,列《武林门第录》九等门派。
胡迁鹤清楚,今夜无论是论理还是用强,雷霆帮都讨不到任何便宜,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我雷霆帮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既然马掌门说到江湖规矩,那我们就照规矩,到公廨走一趟。告辞。”
见五人走远,田贞叉手道:“今夜多亏掌门和梁大侠相助,三娘在此谢过。”梁准一转头,又坐回了椅子上。马誊笑着道:“三娘哪里话,你我缔约在先,我等自当倾力相助。”
送走东岳门众人,田贞还是忧心忡忡。存生江湖不易,有多少利欲恩怨,就有多少明争暗算,挡住了雷霆帮的“明枪”,不知还会有多少“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