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红……
阳光被涂抹成血红般的色彩,将死未死般的悬挂在天空的远方,大西部没有夜晚,只有这样半死不活的太阳。
将死未死的太阳,以及将死未死的人。
牛仔眨了眨眼睛。
有时候牛仔会产生错觉,错觉在大西部并不算稀奇,但稀奇的是生活在错觉里的人。
靛蓝色的鼠尾草原在血色之阳的光照下化作一片炼狱火海,而牛仔是泅水的人,他和一个朋友——或者是兄弟——约好了在火海中心的小岛上相见,但具体是要做什么,连牛仔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树林里吹起冷风,天顶聒噪得像是下雨一样。
或许是暴雨?牛仔记得在泅水的时候伴随着暴雨,他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之中为自己唱歌鼓劲。
然后,他就登上了那座岛,见到了自己的兄弟,而再往后的记忆又变成一片虚无。
牛仔眨了眨眼睛。
他想要继续回忆,但越想却越是只能觉得头疼,脑袋里噼啪作响,像是有人点燃了火堆,上升的烟尘熏眼呛人,挥之不去的粘在其中。
一片模糊的回忆,他记得自己是得想起来才行,有些东西被他忘掉了,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被他弄丢了,所以他得在这里找。
太阳继续往天际的尽头下坠,等手腕上腕表的指针再转上几个半圈,今天的太阳也就算是到了头,它会在那里悬挂上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再重新升起,从天顶的轨迹再坠向另一边。
大西部的太阳就是这样的,它从东方升起落到西边,又从西方升起落到东方。
而活物们则蜷缩在它所经空的轨迹之下,在狭窄逼仄的满是烟尘的地面上自得其乐。
牛仔盯着腕表上的指针,同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他记得自己是该感到例行公事般的紧张才对,但连这例行公事的原因也已经忘记。
指针咔哒一声,又滑动了一个刻度。
怪模怪样的低语应声而来,声音直接从牛仔的双耳旁响起,像是骨与肉之间摩擦时发出粘湿的响声。
牛仔疼得龇牙。
他想起自己的紧张感究竟从何而来了,在太阳每天落至最低点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准时从他的耳边响起,说的都是一些充满怨毒和诱人堕落的话,让人听了后直从骨缝里升起痛苦和愤怒来。
牛仔捂住了耳朵,虽然这对那声音来讲全无用处。在低语开始后的第三秒后他开始在这片鼠尾草原上打滚。
不知名的怪物们在森林的黑暗处露出了探寻的目光,在死寂的黑暗中它们的眼睛明亮得像刀子一样,大西部的极西之地要比任何地方都更加凶险,联邦政府在东部地区猎杀恶魔并站稳了脚跟,但却只能止于东部,没有一个法警敢于深入西部的穷凶之地。
这里的恶魔早在人类踏足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诞生,在那之前它们以同类为食。
牛仔皱紧了眉头,他痛呼起来,想要借此驱散那些鬼话,但低语顺着耳朵直接流进他的脑袋,滚烫的岩浆和黑色的狼群从左右两边同时开始啃食。
在倾听着自己脑袋被啃食的一片窸窣声时,牛仔从岩浆和群狼的齿缝间听到了琐碎而不成样的句子。
“美味……”
“真好吃啊……恶魔的味道……”
牛仔不知道这些琐碎的话都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脑袋里疼得吓人,靛蓝色的鼠尾草原在光照下像是炼狱火海,牛仔在鼠尾草原的中央挣扎打滚,像是在地狱的油锅之中挣扎扑腾。
每日的折磨都漫长得惊人——大概很漫长,因为连牛仔自己都很不确定。
他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巴,在嘶吼的间隙用力呼吸,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感觉肺部像是一艘烂了的船,正咕噜咕噜的灌水下沉。
疼痛,疼痛,以及疼痛。
腕表上的指针又滑动了一个刻度。
低语声尽数褪去了,连同熔浆和狼群一起消失,干脆得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牛仔短暂的丧失了听觉,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爆发的耳鸣,嘈杂如同雪崩的声响淹没了牛仔的反应,他张开四肢躺在炼狱的中心,大口喘气时终于想起了一个名字。
“罗纳德·唐。”
牛仔不确定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意义,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名字,在短暂的喘息过后他忽然想起第二个名字。
“康斯坦丁。”
牛仔摇了摇头,他对这些字符的组合全无印象,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名字?地名?还是一个什么样的物品?
如果是名字的话,这会是谁的名字?是他的朋友吗?或者是兄弟,抑或是仇人?
如果是地名,会是他来的那个地方吗?或者是他要回去的地方?
牛仔坐了起来,每天能够想起这些字符的时间并不多,等到西边的太阳再次从他的头顶划过时,他就会重新变回忘却一切的状态——甚至连自己会忘记东西这件事也一同忘记。
短暂的喘息后他站了起来,步过被染成红色炼狱的草原,一直走到了与树林接壤的边缘地带。
这片松林大得惊人,密密匝匝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或者天使的话,那么这片松林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隔断极西之地的恶魔,好让人类免受侵扰。
而如果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神也没有天使的话,那么这片松林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类恐惧极西之地的存在——对于恶魔来讲,浸泡了恐惧的心脏总是更好吃一些。
牛仔不知道这片松林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正如他不知道这片松林到底有多大,同样对自己为何能够到达这里也完全一无所知。
于是在这个时候,牛仔想起了第三个名字。
“白王。”
他对这个名词的含义同样不解,比起名字这两个字的组合更像是一个称号。
在大西部流传着一个说法,任何动物只要聪明到了成精的地步就会变成白色,在夜晚燃着煤油灯的桌边流传着白狼或者白牛的故事,说白色这种颜色在生成时就被赐予了魔力,白色的动物也理所当然的带有妖魔的色彩。
可牛仔还是不明白“白王”是什么,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白之王”或者“白的王”的说法,在西部中没有哪些动物可以做到称王称霸,称王称霸的永远都是恶魔,不论是衣冠楚楚的会与人做交易的恶魔,还是衣不蔽体喜食人肉的恶魔。
于是牛仔觉得“白王”或许是一个恶魔的名字。
他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个解读感到很满意,白王确实是一个恶魔的名字,他被困在这片汪洋火海中也应该会与白王有关系,那么剩下的就是先记下来——在太阳重新划过头顶之前记下来,不然他会再次忘掉的。
出于某种诅咒的原因,他被困在了这片鼠尾草原之上,每日都努力朝着不知在何处的湖中岛屿前进。他不知道要如何破解这个诅咒,但至少,他现在确信了自己已经找到了诅咒自己的、那个恶魔的名字。
牛仔在草原和松林接壤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他信手从地上捡了一截树枝,打算把今天发现的名字写在地上。
就在这时他才发现地面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词,在各个名词后还细心的标注了许多。
牛仔缓缓的念了出来,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反正记忆如此——的缘故,牛仔开口时感觉相当生涩,舌头像是一条挣扎着想要跃出口腔的鱼。
“罗纳德·唐:我……”
牛仔有些惊奇,“我……叫,罗纳德·唐?”
牛仔环视了一下四周,他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写下的这么多名字,是之前的自己还是其他的人?
但是这里似乎没有人来过,至少在牛仔模糊的记忆里没有见到过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来过。于是能够写下这些字迹的人好像只剩下自己了。
牛仔稍微感到有些安心,他点了点头,确认了那个罗纳德·唐确实是他自己的名字。
罗纳德·唐继续往下读去,
“康斯坦丁:弟弟。”
“路明非:……”
罗纳德·唐皱了皱眉,在路明非的后面泥土斑驳翻起,像是涂改修抹了许多次,字迹堆叠着字迹,不知道堆叠了几次,最后是几道毫无美感的横线,将那些线索全部斩断。
在路明非的下面还有几个名字,但他没有心思去一一读了。
排在第一名的是他自己的名字,第二名的名字是他的弟弟康斯坦丁。
那么排在第三位的人名对他来说也应该十分重要才对,但罗纳德·唐把地上那些痕迹看了又看,眉头皱了又皱脑袋也疼了又疼,也还是没有想起这个名字后那个人的样子,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
朋友,兄弟,亦或是仇人?
太阳蜷缩在天底喘息着,腕表上的指针低声的滑动,恒星呼吸的粗重声音和机械齿轮转动时的咔哒声嘈杂纷乱。
听着这些声音让罗纳德·唐感到心烦意乱,他用牙齿咬了咬拇指,随后把木棍插在泥土中,开始了紧张的思考。
再过一段时间太阳就会重新从西方升起,到那个时候他就会重新忘却这一切。
恶毒的诅咒,像是故事里说的那些恶毒恶魔,持枪女巫们用圣血团赐福过的子弹对抗恶魔的诅咒,但他的手里只有一根木棍。
用来在松软的地面上写字倒是不错。
一阵长风从黑漆漆的松林之中吹拂而来,茂盛的灌木和松枝一同沙沙作响,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另外的声音,像是靴子踩着地面上柔软的松针。一前一后的两个脚步,前者沉重后者轻盈。
罗纳德·唐眨了眨眼睛。
他盘坐在鼠尾草原和松林的接壤处,太阳不在的时候这里也倒没有真的犹如炼狱一般炽热。
面前的茂密松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两个人在一边赶路一边交谈,前者用手拨开经年的灌木,从声音上听更高一些,后者则轻盈到几乎听不到什么脚步声,但从话语当中倒像是负责引导的人。
这么长时间——至少在罗纳德·所认为的这段时间——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尝试穿过这片黑色的松林,来到恶魔密布的极西之地。
“我好像看到光了……前面应该到头了吧,话说我们走了多久?”
声音是个男声,罗纳德·唐感觉有些熟悉。
“哥哥你只管走就好了,从地图上看,穿过这片松林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这个声音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
罗纳德·唐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感觉到害怕,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感到害怕。
只是单纯的觉得……需要在这个声音面前颤抖。
“所以说……”
第一个男人拨开了灌木,大西部永不下落的红色日光打在这人的脸上,牛仔帽上的联邦法警警徽在光照下熠熠生光。
来人是个法警,而且是堂而皇之带了警徽的法警。
罗纳德·唐知道警徽的好处,只要有了这个,就算是一些亡命徒或者妖怪也能一路畅通的朝东方去,找个安稳的地方做点小本生意,从而脱离猎魔人的追杀。
不过,对他来说,倒是不太需要。
法警停顿了下来,似乎是看到自己就让他显得惊讶。那张清秀得不像法警的脸上显露出惊讶、惊喜和慌张的多种情绪,在短暂的停顿后法警喊出了声。
“老唐?!……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罗纳德·唐眨了眨眼睛,他朝左右看了一眼,确信那个‘老唐’的称呼是在说自己,想到这里他感觉有些开心,这个人认识他。
“你好。”罗纳德·唐点了点头,“你好像认识我,你是我的弟弟康斯坦丁吗?”
“我靠,老唐你心脏丢就算了,现在连着脑袋也一块喂白王了是吗?”
法警一边拨开灌木一边朝他走来,同时用手指指着鼻子自我介绍,“我啊,路明非。路明非记得吗?之前跟你打星际的那个。”
“抱歉。”老唐不好意思的微笑了一下。
路明非在老唐的面前蹲了下来,在看到地面上的那些字迹后他顿了一下,那些名字用树枝划拉而成,从上往下依次写着罗纳德·唐、康斯坦丁、路明非,再往下是奶妈组的两位,酒德麻衣和苏恩曦。楚子航以及夏弥还要再往后一点。看样子是按照入伙的先后顺序进行排列组合。
夏弥的名字用树枝划拉了好几次,最开始的字迹是耶梦加得,在多次修改后终于确定为夏弥。再往下是一个美国名字,路明非猜测那是老唐在阿美莉卡领救济餐时、或者是在福利院认识的朋友。再往下走,几乎就是一些网名了,或许是猎人网站上认识的,又或许是星际争霸。
看到这些名字让路明非突然感觉有些感慨,看样子老唐在丢失心脏之后连记忆也模糊不清,需要用书写来帮助记忆。
这位青铜与火之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不知道见过了多少人在他的身边活着又死去,然而在这个失忆的关口,整理出来的、说的出的身份甚至还不到10个。
10个名字,就是老唐的所有交集了。
人真是过分简单的生物,这么几个人就能把人际关系理的清清楚楚,就连龙王在进入这个社交圈子后也不能例外。
路明非有些伤心,而看到老唐的胸口后,他就更伤心了。
“老唐,你……你不疼的啊?看着你现在这样我宁愿看你不穿衣服。”
“什么?”
老唐仿佛浑然未觉一般,路明非咽了口口水,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老唐顺着路明非的手指低头看去,在他的胸口处洞开了一个完美的圆形,但原本应该跳动心脏的位置已经没有心脏了,现在那里只有一团烧得白热的铜块。
看到这团铜块让老唐顿了一下,短暂的延迟后,剧烈的钝痛感从胸口的部位涌向四肢百骸。
“老唐?!”
路明非伸手扶住了即将倒地的老唐,这位失却心脏之人现在浑身烫的冒烟。
“路鸣泽路鸣泽路鸣泽!”路明非急忙呼唤小恶魔。
“在呢哥哥,我在呢。”
路鸣泽叹了口气,从路明非拨开的前路中走出了灌木丛。
“老唐这是怎么回事?”路明非问。
“很显然,被白王挖走了心脏,又找了一团铜块替代,顺手下了套。如果哥哥你不出声提醒的话,老唐会在这里一直循环往复的死去活来,但就是意识不到自己丢了心脏。”路鸣泽解释说。
“那现在呢?这家伙都快烧起来了吧?”路明非呲牙咧嘴。他能感觉到老唐的体温几乎要把他烫伤。
“好事,这是因为他正在重新回想起自己的记忆。我们撞破了白王的幻境,她的禁制也因此松动。”路鸣泽咧嘴笑了一下,“虽然在精神层面上比较脆弱,但说到底,老唐其实还是名为诺顿的青铜与火之王啊,怎么会被一直压制到死?”
老唐的体温很快就真的到了冒烟的地步,在短暂的坚持了一会儿之后,路明非还是把老唐放了下去。
“这是要红温过载直接变身成喷火龙了吗?”路明非在朝手掌吹风的间隙问。
“只是不能回想起控制权柄的办法,无意识中外泄了权柄。还记得老唐在未能恢复记忆的时候,和女生逛水族馆的故事吗?”路鸣泽问。
“嗯,听老唐说起过。约会以失败告终,说是沿途什么鱼都没有,因为都被他吓跑了。”路明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