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郑兰漪(2 / 2)

她刚怀上身孕的那个时候就又大病了一场,比以往的每一次都严重,怎么都不见好。

谢不归每天都皱着眉头,请了一个又一个郎中,流水般来来去去。

一日午后,她感觉精神头大好了,身上力气也足,站着时也不觉头晕了。

见日头正好,便走到庭院里晒晒太阳,看到他阖着眼在躺椅上睡着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郎君,手脚有些委屈地蜷缩着,雪白大猫似的窝在躺椅上,

修长的手半挡着脸,日头被桃花树的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他的白衣上。

那时天气还很热,她取来扇子,给他轻轻扇着风,好让他在梦中也能感到一丝清凉。

他皮肤很白,细腻通透得找不出一点瑕疵,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睡着时颇有一点小孩的稚气未脱模样。

于是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开始想象腹中孩儿长大后的样子。

唇扬起,油然而生的期盼和喜悦。

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如果像他的话一定是极好看的。

会有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花一样的嘴唇,乌黑茂密的头发……

正当她想得出神,谢不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睫毛极长,睁开眼时有一种蝴蝶振翅的惊艳美感。

谢不归瞳孔很大,很黑也很干净,眼白纯粹到不带一丝杂质,里面所有情绪都很鲜明。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朵花即将落下的花瓣。

那种怜惜和温柔像是她轻而易举就能拿走。

正无声对望间,他忽然坐起身,衣袍簌簌摩挲声落下。

她的身体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鬓发的银饰因为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摇晃起来,耳边清脆的响声不断。

他抱她的力气重到像是要把她给揉碎了,融进血肉里去一样。

被这个人完全占有的满足感深深地在每一根骨头里蔓延。

他把脸压在她的鬓发边蹭了蹭,然后侧头在她额间轻轻地吻着。

带点刚睡醒的慵懒语调低声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去给她做。

她觉得他太宠她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都快让她离不开他了:

“没有你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我太需要你了。”

“……我想被你需要。”

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猫反复蹭她脸颊,嗓音听上去很哑,好像熬了好几天没睡一样,语气却很认真:

“以后也请夫人一直,一直这样需要我吧。”

她被他蹭得有点痒,咯咯笑起来,却忽然感到脸上湿漉漉的。

她心中吃了一惊,霎时间像是泡在温水里般一片酸软。默默抬手,抱住了他。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积攒了很多压力,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也是有的,便装作不知晓,愈发将身子贴靠向他,让他感受她的存在。

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只不过谢不归在她面前总是很稳定,给她的感觉一直强大又可靠。

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感,郎君呼吸清浅,头埋在她颈间,表达着对她那种超乎寻常夫妻的眷恋。

她不敢惊碎这难得的脆弱,就像不敢惊扰停栖在指尖的一只蝶,怕它一飞走,就不再飞向她。

一眨眼,思绪回归。

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了,这样的眷恋也像是那泡沫,飘到半空就碎了。

芊芊看着面前的人,真诚道:

“多谢公公提点,您是个好人。”

来邺城已有两千多个日夜,她仍未变得长袖善舞,连夸人都是干巴巴的,倒是辜负了那人早年的一番教导。

景福摆了摆手,看她一眼,嘴唇蠕动了两下,似有些话藏在心里。

终究咽回了肚子里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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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含章殿没多久,刚行至半道,一个穿绿衣的宫女撞上来,满脸的失魂落魄。

同她一照面,蓦地屈膝,重重跪在那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上:

“小主人,求小主人救命!”

翠羽跑得鬓发散乱,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他、他为了郑娘子动了大怒。他要杀我阿兄!娘娘,救命!”

翠羽一紧张就会变成结巴,一迭声慌慌地喊着救命,语不成句。

芊芊吃了一惊,面上不显,揽过她肩,抚她发顶,帮她缓一会儿好站起来:

“别急,你细细说来,我听着。”

翠羽抽了抽鼻子,贴向女子,嗅着她身上桃花淡香,情绪很快缓和,有条有理地说:

“是在水阁的那位娘娘。陛下要为了她,杀尽天下僧尼!还要焚毁佛像和经书,拆毁寺庙!首当其冲的便是我阿兄在的大觉寺!”

灭佛杀僧……

芊芊吃了一惊。

在水阁的那一位,郑国公嫡女,貌动邺城,家世显赫。

亦是这些天来闹得满城风雨的情蛊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

对方进宫以来并无封号,也无位分。

因为名义上,她是谢不归的长嫂。

可如今谢不归登临帝位,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哪怕对方是他长兄的遗孀,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天子想要一个女人,谁敢多说什么?

翠羽脸色发白:

“我阿兄在大觉寺出家,为的便是事事好与我有个照应,怎会出这样的祸事!陛下若真下旨,阿兄可就没命了!”

“小主人,奴婢就这一个亲人在世,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翠羽知道这样的请求让芊芊为难,拽着她衣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瘦小身子抖如筛糠。

翠羽生于中原,是后来才来的南诏。

前朝时,末帝昏庸,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翠羽和阿兄也在一次战乱中不幸失散,此后辗转多方,终于重聚。

对方虽已皈依佛门,却仍念血缘亲情,多次与翠羽通信,关切倍至,时常赠些银两衣物。

是以兄妹感情颇深。

与至亲阴阳两隔,是何等的痛楚。

正因知晓,芊芊才能对翠羽的心焦如焚感同身受。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芊芊低缓着声,用家乡话同她说:

“翠儿,你同我跨越万水千山,跋涉万里,才来到这里,无论当初过得有多艰难,都未弃我而去。”

翠羽泪光模糊,被她指腹擦过,一一拭去。

“我阿姊早逝,身边也没有旁的要好的玩伴,金肩和你,与我相伴多年,一起长大,在我心里,早已把你们当成我的亲姊妹……如今你有难,我岂会坐视不理?”芊芊扶她起身,替她拍掉裙上尘土,一字一句说:

“灭佛杀僧,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相信他不会理智全无到那种地步。”

似乎为了说服她也为了说服自己,她又补充一句:“苍奴他……不是荒唐的人。”

应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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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阁

望着牌匾上那清寒隽永的三个字,她微微愣神。

谢不归教她官话的那段日子,与她读过诗经,有一篇印象颇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位可遇不可求的伊人,便住在这绿竹猗猗的阁楼之上。

名唤,郑兰漪。

步子刚从门槛迈进,一个茶杯掷出,“砰”一声在她脚边砸个粉碎。

不知谁“嘶”的抽了一口凉气。

“你就好好待在宫里,待在朕身边。朕看谁敢多言一句。”

这声音,清冷弥怒,顷刻间,宫人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