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谌平生第一次被人直呼名讳,但他方才在短暂的时间之内,心绪经历了大起大伏,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心力交瘁地应了一声“嗯”。
戟颂用叶城谌的外衣把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住,向四周望去。
她不知道原因。
但是视线既然恢复了,得好好珍惜才是。
跟随着呈奉之走回来的乌鄫见到戟颂的样子,心中一紧,跑了过去。
得知戟颂身上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乌鄫给戟颂拿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是乌鄫自己的衣裳。
因为之前戟颂的衣裳大多被留在了西岸,来到这里也是一心忙着上阵杀敌,衣裳都不怎么换,久而久之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戟颂穿着轻飘飘的衣裳坐在椅子上,少了盔甲只穿一身薄衣,感觉像是没穿衣裳一样。不得不说,她有些不适应。
“你平日里为何要一副男子装束?”闵佩豳问戟颂道。
戟颂没有回答闵佩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云翳。
方才被叶城谌带回来,令她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她忽然想起了原先放在怀中的玉佩,她一副怅有若失的样子地摸了摸身上,眼睛像四下望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素来平静的脸上添了几分焦灼,戟颂问叶城谌:“对于禁制还有什么事情要商议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叶城谌看出戟颂好像在找什么,问道:“你在找那块玉佩吗?”
“你见到了吗?”戟颂问道。
“如果你是放在身上的话,恐怕那时已经随你的躯体化为尘烟了。”叶城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戟颂,徐徐说道,“你死过一次了,知道吗?”
戟颂沉默了片刻,随后眼神黯淡地坐在凳子上,没有想要再与他人交谈的意思。
“罢了,你好好休息。”叶城谌起身,顺带一把拽起了闵佩豳。
他知道戟颂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安静。
营帐之内只剩下了戟颂一个人。
戟颂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感到难过,但似乎并不是因为玉佩碎了。
而是因为玉佩碎了,她却没有因此感觉到任何的悲伤之情。
明明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明明她知道那是白曳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明明知道白曳是她在这人世间最在乎的人,她甚至甘愿以他的身份活下去,只是为了营造出来他还未死的假象。
但是现在,玉佩碎了,没了,她的心中却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绝对不是因为她已经忘了他,才感觉不到悲伤。
她不想忘了他。
过去的事情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也还记得白曳的名字,她还清楚地记得白曳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戟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透明的泪滴一滴一滴地从脸颊上滑落。
白曳……
怎么办……
我已经记不起你的样子了。
-
“全都准备好了吗?”叶城谌问刹渊。
刹渊点了点头:“全都准备好了。”
数十万妖军在山谷之中,如同一条漆黑的大河一般,闵佩豳骑着妖马从军队后面,从士兵们让出的一条道路中间,走到了军队的最前方,看向戟颂。戟颂坐在妖马之上,一双透彻的眼睛望向被禁制笼罩的前路。
“走吗?”呈奉之看了看闵佩豳,又看了看戟颂。
闵佩豳没有说话。
戟颂握着马鞭和缰绳看着前路,马鞭忽地一扬。
一声鞭响,数万妖军开始急驰,所到之处尘沙飞扬,数量庞大的妖军浩浩荡荡地通过了禁制。山谷中响起马蹄交汇的轰鸣声,越过山峦于天际交界之处,位于中央的王城,就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戟颂骑着妖马,出了山谷,她看着眼前陌生的山河,她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年月没有见过了。
风携带着细碎的沙尘掠过她的衣袂,她腰间横跨着一把新铸的大刀,随着妖马迅疾地奔跑而晃动着。
在她身后,是数十万的妖军。
妖马飞快地在荒野上疾驰。戟颂身披盔甲,长发在身后肆意飞扬,她沉静的脸上是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坚毅和威凛。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不是不死之身所带来的勇气,而是连绵不绝的痛苦。
-
杯盏掉在地上碎裂,承肃闭着眼睛,眉间逐渐泛起褶皱。
薄暮之时,祭台上的晚风尤甚,从高高的祭台之上可以看到远方壮观的落日余晖,如血一般的残阳只剩一线生机。祭台周边有着几根柱子,经过风吹日晒,早已生锈的铁链缠绕在祭台的石柱的柱身。
大祭司站在祭台之上,在他的面前是一根石柱。
承肃自后面走了过去,走到祭司身边。
“大祭司,您觉得这场战争,我们有胜的可能吗?”承肃打破了祭台上的寂静,他只能占卜现事,而不能占卜来事,“您的力量不知远超我多少倍,既然连我都知道妖军正在这边袭来。您身为掌管天命的长河族大祭司,不可能不知道。”
残阳沉入山脊之下,晚风骤然增大,祭台边缘上的柱子上所缠绕的铁链发出轻微的晃动,城中的万家灯火交相闪烁,街上人来人往,上次在城门外发生的战事并没有损伤到内部,所以在向王城运送了大批粮食之后,王城的夜晚又恢复了平时的繁荣。
祭司将目光从面前的石柱上,移到下方,看向下方繁荣的景象。
“王的战争没有败绩。”祭司道,似水的银色长发被风扬起,祭袍随风飘曳,俊美清逸的面庞是云淡风轻的神情,“长河族大祭司只是顺应天命罢了,并非掌管。”
承肃看向祭司,缓缓说道:“大祭司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打算,在下不得而知。但现如今不死之身已经叛变,比起这场战争的结果,我更想知道您所顺应的天命,有没有什么变化。”
祭司抬手,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将柱子上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握在手中。他的指腹摩挲着铁链上的血迹,徐徐说道:“那个女人,还有一月可活。”
承肃听闻微微动容,明明祭司没有明说,他却知道祭司所指的女人是谁。
“您真的认为,我会在意她的生死么。”承肃平静道。
祭司略有深意地看向承肃,将手中的铁链徐徐放下:“你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几日么。”
“谢大祭司美意,在下并不想。”承肃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失。
祭司看着承肃良久,不再言语,从承肃身边走下祭台。
承肃独自站在祭台之上,脸上的笑意逐渐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