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吉时就要到了,新帝迟迟不曾露面,群臣们被要求下马,看着祭台上大马金刀坐着的人窃窃私语,祭天大典百官随行本就理所应当,谁也没有怀疑,只是这会儿看着团团围住的铁骑,心生惧意,只当綦伯行要震慑群臣。
被强行塞进车轿里带来的洛阳道场的道士们挤作一团,看着重兵把守,谁也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东西哽在他们的喉管之中,叫他们呼吸艰难,分明天高地远,可在这祭天台前,却都成了罅隙之中汹涌成群的蚁兽,瞧着人多势众,可时代更迭翻页那一刻,不过一抔水,就成了洪流,蚁群溃散,挣扎难生。
按照祖宗旧例,凡大周新皇登基,必亲登道坛,接受符箓,洛阳道场一百零六人,除却跟着周清融的几个道士外,悉数被抓到了祭天大典。
“怎么说,真做吗?可是……”
“周天师如今还在外救治灾民尚未赶回,她才是朝廷有封授的天师,我们已经再三向上说明,开坛当由周天师主坛,毕竟她才是那个得天授的人,可綦……太原王偏偏不听,只说……只说若我们不予授箓,那从此以后,大周就不会再有皇家道场,更没有道人,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道士们絮絮说着话,一人说到激愤之处,声音刚刚大了一些,忙被身旁瑟瑟发抖的同伴捂住了嘴。
“噤声噤声!你想死不成!”
綦氏的重兵投来凌厉的目光,忙有道人讪笑着打招呼。
“你们这群人,装神弄鬼就能食君俸禄,如今什么场合还敢大声喧哗,想来对你们的神明也十分不敬,这等不诚心的道人,就该拖出去砍了!”
守卫的人一声下来,道人们噤若寒蝉,彼此低下头去,交换着眼神,或是愤懑或是屈辱或是害怕,可谁也没有再说一句。
不曾想这态度竟更叫人那看守强硬起来,“方才是谁在叫嚣,还不速速拖出来受死!”
“藏匿者视为同党,若不交出来,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眼见道人们更是挤作了一堆,一将士直接伸刀意图将这群人分来,刀背打在法衣身上,一气性大的道士直接抬了头,昂首高声道,“你们算什么凭什么处置我们!我们也是天师弟子!新帝登基,你若是现在杀我们当中一个,那这坛是开不成了!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若天子不受天禄,如何千禄百福,子孙千亿!新皇未曾授命于你们,尔敢如此无道伤人!便是天命不在尔主!我等亦不敢奉无道之人为主!”[注1]
“来!杀我!”那道士挺身而出,“杀我天师弟子!”
静默之中,哗变骤起。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手无寸铁,只拿着开坛法器的道人生生将一甲胄加身的将士掀翻在地,方才还跪在地上意图拦截的道人顺手就夺了綦军的刀,在煌煌烈日下站了起来,满头冷汗沁出滚热的光,道人面上悲怆,“新主无道!吾等何敢奉此人为主!”
“放肆!!”
混乱冲突引来了李觉的注意,没等他上前喝止,高深已经走了过去。
“干什么呢!”
“说什么?”男子被日头晒得微微眯起眼睛,侧耳问道,“新帝无道?”
他转头看向了远处高台上的綦伯行,“那吾主呢?”
綦伯行若有所感,看向了闹事处。
“把这群不听话的道士都绑了!胳膊腿儿一个都不能少,一会儿还要上坛呢!”
高深对身后跟来的士兵下令,说完转身走向了綦伯行处。
“这群道士只怕平常也收了洛阳贵族不少供奉,因此自觉身份高贵,方才叫嚷生事,不肯开坛做法,说到底也不过是沾染了那群洛阳贵族不服管的烂污习气,既然他叫嚷出新帝无道出来,可见此时是明公登基的好时候,咱们今日本就是要杀鸡儆猴,把这群不服管的洛阳贵族都祭天以求国运昌隆,道士还要开坛,先不杀,杀几个供奉他们的洛阳贵族,想来也就老实了。”
“凡所委任,皆非其人,兼诸子贪残,僚属纵逸,恃护威势,皆是蠹政害民尔,明公不忍国民受害,自当除害而已。”[注2]
綦伯行如今大权在握,早将新帝当成了累赘,闻言果然并未发怒,反倒沉吟片刻,“你说的不无道理,原本是要开坛后杀了,既然这群道士不老实,想必其他朝臣也心中没数,如今该让他们涨涨教训了,那就……先拿那群宗室老臣开刀吧。”
他说着站起身,壮硕的身形压下深浓的黑影,看向了朝臣所在之处,“既然是祭天大典,自然要叫他们前来跪拜,叱奴啊,你去传我的命令。”
高深眼眸一闪,所谓跪拜,不过是引颈受戮罢了。
他转头,看向了那群朝臣,秀丽的脸上浮现了些压抑的笑容,满朝污秽,终于将在这一刻彻底与污泥同埋。
城阳王与高阳王党羽都被清扫得差不多了,高深看向了群臣之中的一人,“那就先从司空与义阳王开始吧。”
李觉终于察觉到了这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侍卫眼里燃着对洛阳的一把火,他转头询问身边人,“高深到底是什么来历。”
“好像就是个破落军户出身,再往前深究,似乎从前也曾经跟着大周先祖打过天下,不知为何犯了事全家未成年男子都被流放至北镇戍边来着。”
“那这么说,也是从前洛阳出身?”
“约莫是吧,但他只说自己出身怀朔,想来也不愿提起从前的事,从前不过费劲儿当了肆州的城门看守,抓了城阳王府派来的死士才得了大都督亲眼,成了大都督身边的贴身侍卫,北上路上没少给大都督出主意,说到底不过是读了些书,摸准了大都督的心思,变着法将大都督的心声合乎礼法,才得了大都督一句此子将来不可限量,一路爬到副将的位置,跟李将军您比,还差得远呢。”
李觉皱了皱眉,“是差得远,我这等被招安的降将自然不如自己提拔起来的亲信更受器重。”
他思索片刻,迎着高深走去,“我听闻高副将出身怀朔,可我细细思量许久,二十年前,司徒高闯被高阳王为首的六名宗室大臣联手诛杀,可景昭王、高阳王、城阳王连同其党羽都已经被根除,剩余三人之中,平原王也不幸遇难,剩余两人也早骇然长逝,你如今点的这两个正是他们的后代,到底是为了明公,还是为了私仇?”
高深眯起眼睛,头一回认真打量了一下李觉。
这乱世,人人各奔明主,鲜于文茂一死,李觉率先带着鲜于文茂的兵马逃出贺宝荣掌控的地方,不肯奉其为主,投奔綦伯行之时,便说过贺宝荣智谋短浅,并非明主,奉綦伯行为主,是为成就大业。
可见此人自然是想要跟着一个能够走得长远的君主,方能成就他自己往后的功名利禄。
能从细枝末节将他的身世摸出来一半的人,可见心思缜密。
他爽然一笑,“李将军,私仇也好,公敌也罢,要杀着洛阳贵族的,从来不是我,我只恨零星几人,可有人恨的是全洛阳的贵族,和这一群靠着姓氏血脉串联成网,遮蔽天日,叫天下面朝黄土的百姓食不果腹,榨尽脂膏的人。”
高深向前一步,凑近李觉身边,“人皆有私欲,凡夫俗子皆不能幸免,我敬重李将军缜密机敏,能力德行皆是上品,所以不想对您隐瞒我有私愤,却想问一句李将军,您对大周的未来,如何看待呢?”
“您想要做权臣的门人,还是想做天子门生?”
李觉身体猛然一怔,转头看向了高深。
“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深笑了笑没说话,“你我都在这里,自然也都想要飞黄腾达,可若这群沆瀣一气的贵族在,哪里轮得到我们左右朝局,杀一两个不影响朝局却偏偏身居高位的人,才可震慑他们,叫他们听话做事。”
“我知晓你是摸着明公的心思,才敢行事。”李觉开口道,“可若明公的杀心哪里是两个宗室大臣可消的。”
高深抬脚向前,只留下一句话,“若无能臣,国家将溃,这场面周臣自然不乐见,那么李将军呢?”
青年大步抽刀向前走去,李觉回头,只见远处阴云压向悬日。
綦伯行站于祭台之上,俯瞰着跪地的群臣,拖刀行走一圈,终于放声大笑。
身侧的门人慕容继低声劝告道,“明公万万不可大开杀戒,如此天柱将崩,家国无以为继,便是洛阳勋贵不服管教,也要等待时机,提拔能人,否则偌大的江山,靠寥寥门人,如何能够治理。”
綦伯行回头看了一眼慕容继,“不服管的人如何能听命做好事,治理好国家?他们既然自持家世高贵,不肯与我同在朝堂,那不如杀了这群国之蛀虫,免得我驱使不动,还要徒增多少棘手之事,干脆一并铲除,杀尽天下贪残勋贵,家国清净,才方便重振国威。”
慕容继喟然叹息,他心知綦伯行所图甚大,也深知此人是百年难遇的帅才,行军打仗鲜有败仗,于乱世定能争得一席之地,却委实不能当个好君主,武力服人,如何兴国?
虽说杀尽权臣勋贵,给自己人铺了坦途,可到底弊处甚多,为主者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急躁亦被挑拨,如此奸佞为亲,贤臣反远,哪里是长久之计。
祭台高寒,四面铁骑森森,绕长堤而驻,虎视眈眈,綦伯行鹰视一周,终于驻足,扬声喝道,“天下丧乱,先帝暴崩,诸子不思辅弼国政,反倒僚属纵逸,恃护威势,蠹政害民,皆贪残之辈!还敢默许高阳王与城阳王谋反作乱!害我大周君王!个个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