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天翻地覆,近京小城内天亮后仍旧戒备森严,街道几乎没什么行人。
东侧城池内一处商户府邸,人匆匆穿过连廊叩响主院大门。
昨夜有人悄悄潜入了商会的仓库,似乎想要探查什么,被随行的人扣下了,却没审出什么来,因而府内气氛肃穆紧张。
常玥谨慎地等了对方报出姓名,这才微微开了些门,目光警惕地看出去,确认无误才开口询问,“什么事?”
“侯官连夜审问,昨夜被抓的探子,像是常年操练的士兵,却不像是城内驻守的中军,身上布料打扮更像是平城来的,不过有个好消息,我们的人在城门外送了信,援军将至。”
常玥蹙眉,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刘文君低声道,“城内如果有大批兵马,并非中军打扮,又非城内官员的府兵,只有一种可能,这人的主人家与城内官员熟识,早将兵马藏入城内。”
崔松萝原本垂着脚坐在胡床上,听到这里噌地站起来,几乎脱口而出,“平原王府的私兵?”
常玥与刘文君对视一眼,“主子为何觉得是平原王府呢?”
自然是因为那狗男人心眼子多得很,无论奉谁为主都会保存实力留有退路。
穆家向来都喜欢给子孙留退路,早前追随高祖迁都之时,穆家亦将一脉留在旧都,一脉跟随迁都至洛阳,先前穆望扶灵归乡,崔松萝料定他一定会像书中一样留有后手。
崔松萝轻轻咳嗽了一声,“直觉,既然有这么一群兵,必然有后患,我们怎么办?”
“穆望从平城杀回来,布下周边埋伏,此城县令又出身平城旧族,极有可能事先勾连。”刘文君颔首,“他们定然发觉我们逃到了这里,想要劫掠我们的商铺库房,为今之计,唯有自保为上,万不能叫我们后备的火器粮草辎重被抢走。”
常玥十分赞同,不管怎么样,崔松萝虽然说不出缘由,至少这回猜得八九不离十,说明长进了,“我会安排好,我们是清河王的后备力量,若有不测,至少能扶持殿下南下,养精蓄锐,再杀回来。”
“不,不行。”崔松萝猛然想到了自己书中,穆望之后会在綦氏独揽大权之后,设计出逃,独自扶持幼帝登基,联络南边梁国出兵,一道讨伐洛阳新帝,“殿下不能败!”
门口两人回头,在向来温和的小女郎脸上,看到了决然的光。
“如今状况,对方在暗,不知兵力,我们在明,只为商户,若是县令骤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刘文君摇头,“不能让殿下后备失守。”
女子头上发髻的毛绒球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像是兔子活了崔松萝大步走到门口,在刘文君和常玥之中,向前一步,哗啦打开大门,外头煊赫的阳光猛然迸入堂屋之内,满堂辉耀。
“既然在暗,就让他们闯入阳光下。”崔松萝的心脏此刻因为自己冒出的想法怦怦直跳,血液被迸至四肢百骸,叫她止不住地发抖,她迈出门槛,语气坚决,“我有办法。”
“今日是祭天大典之地离这城不远,如果他们收到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前往呼应他们的主子。”
她不顾身后人诧异的目光,“调兵遣将,无非线人和信物。”
“即便你有穆家信物?”刘文君有些诧异,“可这到底风险太大,更何况你根本不了解这城内和平城的时局……若是……”
崔松萝深吸一口外头冰凉的空气,“可城内有我崔氏一脉的族人,而我亦深知穆望,殿下不能输,亦不能南奔,否则必定腹背受敌。”
“洛阳不止有她的凤阙,还是我等的归处,我要洛阳之乱,唯在京都内外,绝不能纵穆贼外逃,通南叛国。”
若是战火蔓延,到底会有多少流离失所,多少易子而食,生灵涂炭,她不想看到。
只要提前解决这一股力量……
她毅然下令,“常玥,你是我崔府管家,城内有崔氏宅邸,你派人拿我的拜帖,我们一道上门拜访。”
常玥心神震荡,从前她被送至崔松萝身边,为其操持内外,时刻指点言行,献出计策,只是为了不叫清河王殿下有后顾之忧,如恍然才发觉,崔松萝即便急躁感情用事,却已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家君的影子。
她有自己即便危险也要义无反顾要做的决定,独属于她自己的主体的决定。
“我说这些,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这是我的决定。”
崔松萝草草拽出穆望从前给自己的小小一角私印握在手心,“你,听懂了吗?”
“属下,这就召人备车,随家君出门。”常玥叉手躬身行礼,起身后看了一眼刘文君,点了点头,“我会留大半兵力,守住商会,并派侯官去各处报信。”
“我自会叫人埋伏在外,你放心。”刘文君微微颔首,看向崔松萝,“此行险之又险,唯祝平安。”
话音刚落,那急促跑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连廊之外。
崔松萝的确有急智,崔氏在城内即便不如县令,必然也通晓城内动静,既是崔氏族人,没有不互相帮扶的道理。
她在进入这世间最大的旋涡之中不足一年,也迅速知晓了如何借力,如何取信。
刘文君似是感慨,似是苦涩,人总是要长大的。
站在廊下的沉稳女子从袖中取出元煊印信,看着前来的人手,“我们也备马,去城内佛寺。”
“另外,叫人去开库房,取些火药,对方兵力不明,我们得用上这些东西。”
崔松萝动作很快,即便城内崔氏想要自保,却也不介意向族人透露应有的信息,只是也不免担心。
“你如此贸然深入虎穴,只怕不仅不会取信于人,反倒被扣下。”
崔氏族人没记错,这位在洛阳城轰动一时的小女郎,即便认祖归宗,甚至跻身朝堂,却借的是公主的势。
穆望可是被公主陈情休弃的前夫,便是这小女郎与之有私情,如何能叫其麾下私兵信任于她。
如此胆大设计,只怕难以自保。
崔松萝谢过他们的劝告,到底还是带人向他们指向的街巷前行。
松清商会的马车刚刚出现在巷口,暗中就有人影涌动。
一行人无声地拦在了马车之前,车夫握紧缰绳,声音紧涩,“家君,有人拦路。”
崔松萝坐在帷帐之内,手心握着印信却已经汗湿,硌着的玉石潮热滑腻,她按下狂跳的心脏,诡异地想起刚来时,自己与元煊回洛阳时。
她运筹帷幄,于刀光剑影之间,冷肃戏谑,稳健之中,还能告诉她小字。
延盛。
元延盛。
崔松萝想,元煊要延盛,她崔松萝,即便是盘亘老树巨石的丝萝,也要垂至地上,止住天地之内的嗔怒邪气。[注1]
在长刀挑开帷帐的一刹那,一枚小小的印信倏然怼至人眼前,恍然是那兵贼最熟悉的字印。
“大胆!!!”
崔松萝按下心跳,颤声学着从前元煊的喝骂,“放肆!!!你们是穆家的兵,不会认不出这印吧!”
“你是谁?”
刀刃滞住,昭显着眼前人的惊诧。
“明知故问!”崔松萝冷声道,“我急着找你们,一早传来的消息,洛阳大乱,子彰有难,太后遗臣李青神带兵杀回,如今綦贼早有不臣之心,他麾下兵马众多,已率军先逃,弃子彰于后,探子路上遭了埋伏,我们的心腹刚刚送与我消息,你们还不速速出城,援助平原王!”
“家君的密探都被伏杀,你的心腹凭什么能顺利送出消息,莫不是来诓我们的!”
对峙的兵回头看了一眼同伙,另一人同样疑惑,“便是真给你送了消息,怎么没有给我们的调兵指令!”
崔松萝梗着脖子,抽出袖中的匕首,冷光骤然一闪,横在刀刃之前,光反射着她的眼眸,显出凛冽决然的光,叫直视她的脸端详的人忍不住眯了眼。
“这匕首是穆子彰给我的防身之物,你们信不信不要紧,只是你们的主子如今在危难之间,他送信是叫我出逃,可我却不愿,或许还有后来的报信人,可晚一分就危及一分,想来你们也觊觎我身后的商会已久,我随你们出去,若是错报,我便是你们的人质,若非错报,我也能与挂念之人汇合,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瞧着小女郎情急到要拼命的模样,又有主人私印在,心里信了七八分,转头有人进了其中一处家宅。
常玥忍不住转头,看向身侧的家君,眼含担忧。
此前她们说好的,并无崔松萝也要跟着出去的道理。
可唯有崔松萝跟随,方才不会叫他们生疑,可她原本完全可以等一切终结之后,再行防卫,哪怕东西保不住,总能保住她自己的。
崔松萝此刻豁出去的样子,倒叫常玥明白了为何清河王从前还是公主时就对其青眼有加,鼎力扶持。
或许就是有人,平日里瞧着无害细弱,却总能在关键时候,迸发出超越常人的勇气和力量。
不足一盏茶的时间,街巷之内涌出的兵甲汇聚成一条长龙。
崔松萝瞧着人马,在心底倒吸了一口气,按住心跳,一手持刃,“我不会骑马,我的马车跟着你们!”
那为首之人深深看了崔松萝一眼,“我们的人会驾车,你最好没耍我们!”
帷帐落下之前,穿着北方兵甲的两人跳上了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