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明醒过来了,但也没有完全醒过来,虽然在桶里睡了半年,但他从木桶里爬出来之后仍就十分嗜睡,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发呆,就像是要把前几年落下的觉都补回来一样。
更让他舒心的是黎家这么大的宅院却没有一个人来吵他,让他可以安心地睡自己的觉。
黎向婵黎向娟那两姐妹不知是还在生他的气,还是年关的时候事情多,总之自那天挂完灯笼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除去这两姐妹,黎家大院里无月明唯一认识的就只有小石姑娘了,但小石姑娘多半不知道他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所以这几天也一直没有再出现。
就这样,无人打扰的无月明舒舒服服地睡了好几日,一直睡到了除夕夜,他才被门外的喧嚣声吵醒,披了件衣裳,来到了屋外。
前几日挂上的灯笼在今天都被点亮了,沿着长廊一直延展向远方,但空荡荡的长廊里只有灯笼没有人,反倒更显得落寞,不如全黑着,大家都一样,也就不会有伤心的人了。
耀眼的烟花炸在了空中,在漆黑的夜里不断变换着形状,七彩的颜色也在不停地变化着,煞是好看,比无月明小时候趴在药园窗户上看到的还要漂亮的多,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才瞧明白那烟花竟然是一团团迸发的灵气,不知是哪个无聊的修道者闲来无事,琢磨出这种法术,倒是挺有意思的。
无月明笑了出来,城里的人果然会玩,不像他们山上的,研究了一辈子,只研究出来照夜清那么个冷冷清清的东西。一想到这,无月明扭扭头看向了另一边,那青色的光柱仍旧伫立在那里,只不过现在有几道凑在一起,没有以前那么孤单。
院外的烟花越来越多,看来城里的闲人不只一个。无月明摆了摆手,长廊里的红灯笼一盏盏熄灭,他的脸又隐藏在了熟悉的黑暗里,而后他翻身向上,跃上了屋顶。
房上的视野要开阔得多,没有屋檐的遮挡,满天的烟火尽收眼底,但房顶上也毫无遮拦,冰冷的风肆无忌惮地吹来,提醒着无月明此刻确实是寒冬腊月,而且还是没有太阳的冬天。
他盘膝坐下,伸出手掌,一轮小小的月亮出现在掌心,他伸出另一只手挥了挥,这轮小月亮在他掌心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并且越来越快,小小的月亮周围形成了一圈光轮,就像是糖葫芦外面的糖衣,但旋转着的月亮渐渐晃动起来,转得越快,晃动得幅度就越大,最终从中心崩坏,碎成了片片晶莹。
无月明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那副帝江的骨头确实带给他无数的好处,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从前会被灵气塞满的现象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无边无尽的大海,能容纳天地间源源不绝的灵气。而这副骨架带来的问题就是它始终无法和无月明自己的肉身融合,他虽然醒了过来,但体内的战斗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像是有两个怪兽在他身体里各占一个山头,还都想着霸占对方的地盘,偏偏二者势均力敌,谁也没办法占得上风,今天你赢,明天我赢,倒霉的就只有无月明这个不像是局外人的局外人了。
无月明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像现在一样瘦过,这副身子只顾着自己和自己打架,完全不顾他这个主人的死活,不过这也让他重新好奇起自己的身世,那帝江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他这副身子竟然能和帝江打得有来有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这样的问题无月明并不十分关心,他最关心的是时间,他已经在桶里睡了半年,他不知道季丁还能不能再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把身子养好,再和他完成那场命里注定的决斗。
无月明很是头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烦心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件件身不由己,一件事刚解决,下一件就接踵而至,丝毫没有喘息的空间。
怪不得剑门关上的每个人都爱喝酒,无月明如是想到。
黎家宅院外的烟火接近了尾声,但吵闹声却并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响,从外面一直吵到了这里。
“我明明让人把这边的灯笼也点上,怎么还是黑的?”黎向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估计是这里太偏了,人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哪有这么偏的地方还要点灯笼的,正常来说这里连挂上灯笼都是奢侈了。”黎向婵自然和妹妹同时出现。
“那也不能这样啊,我还计划着……计划着靠这个和他道歉呢。”
“靠这个道歉?那你诚意也不够啊,你应该自己一路点过来才对。”
黎向娟抬抬手里的灯笼,指了指长廊里数不清的灯笼,抱怨道:“啊?那么多灯笼,靠我一个人要点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不显得你诚意足嘛。”
“那不行,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错误吗?”
“他错在哪?错在长了一张嘴,还是错在不会读心术,不能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中所想之事?”
“哎呀姐姐,你是我姐姐还是他姐姐,你到底站哪边?”
“我谁也不站,我站道理。”
“道理就是我是你妹妹,无论怎么样你都应该帮我,这叫血浓于水。”
“正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才更应该指出你的错误,这叫大义灭亲。”
“黎向婵!你不讲义气!”
“我是你姐姐,用得着跟你讲义气吗?”
“你不过就比我早出来那么一点点,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我就算比你早出来一根头发,我也是你的姐姐。”
“哼!”黎向娟气不过,松开了挽着黎向婵的手,向前赶了几步,“砰砰砰”地敲响了无月明的房门。
“起床了,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无月明此刻还在屋顶上,房子里自然无人应答。
“这几天一直都在睡,还没睡够啊?快起来了。今天是除夕,快起来守岁了,不然会短命的哦!”
屋顶上坐着的无月明无奈地笑了笑,这大过年的哪有这么说话的。他站起身来走到屋檐边,俯下身来,将脑袋探了出去。
“我在这呢。”
两个小丫头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瞧见屋檐下面无月明正朝她俩挥着手。
“你怎么在房顶上?”黎向娟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爬上来了,所以我在屋顶上。”无月明如实说道。
黎向娟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真的不争气,怎么会想着来给这个人道歉呢?
“你们两个要上来看看吗?”无月明笑着问道。
两姐妹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你们上过屋顶吗?”
两姐妹摇摇头。
“在这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
两姐妹又摇摇头。
“那想上来看看吗?”无月明向后歪歪头,指了指屋顶。
两姐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无月明一只手抓着屋檐翻了下来,一手抓着一个,拎着她俩上了屋。
这座偏僻的小院很少有人维护,屋顶上的瓦都长满了青苔,这让第一次来到屋顶上的两姐妹束手束脚,只能一点一点跟在无月明的身后向前挪动着脚步。
屋顶上的风很大,但远处零零散散的烟花却很漂亮,黎向婵不由地看痴了。
心里还有事的黎向娟没有姐姐那样的闲情雅致,低着头小步来到坐在屋脊上的无月明跟前,将背上背着的大包袱去了下来,递到了无月明的跟前。
“喏,这个给你。”黎向娟低着头,声若蚊蝇。
“这是什么。”无月明觉得以自己和这个小丫头的交情来看,这包袱里藏几把刀都不会是什么稀奇的事。
“冬衣。”
“冬衣?这天很冷吗?”无月明有些诧异,这比起他幼年衣不蔽体的在风雪交加的山林里挨冻的时候相比,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黎向娟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将脑袋往厚厚的袄子里藏了藏,“本来我们以为你没几天就会醒过来,所以准备的衣裳都比较单薄,谁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无月明看着黎向娟,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见无月明久久的不说话,还一直盯着自己看,黎向娟不由地涨红了脸,以为无月明是在故意取笑他,于是将包袱摆了摆,“你到底要不要,要是不冷我就不给你了。”
“本来不冷的,听了你这个话,我突然觉得有些冷了。”无月明伸出手来,在黎向娟将包袱收回去之前抢了过来。
“那……那我们就算和好了?”
“嗯?”无月明皱了皱眉头,他从未觉得两个之间有什么过节,既然没有过节,又哪里来的和好。
如果这也算有过节,那他的仇人要有多少,在他的观念里,至少要像司徒济世和季丁这种才能算得上是有过节。
“你嗯什么啊,快说我们到底和好了没有?”黎向娟抬起头来,用手里的灯笼碰了碰无月明的肩膀。
“和好了和好了。”迫于灯笼这件法器的威胁,无月明只能点头,但他仍然不是很能理解要怎么和这个年纪的孩子相处,他细细想来曾经遇到过的没有一个正常人,突然遇到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人,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得到回答的黎向娟终于笑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无月明的身旁,这个年纪的她心里只能装那么几件事,装满了就要把旧的取出来才能放下新的东西。
“这屋顶上也没什么好看的啊。”黎向娟左瞧瞧右看看,远处的烟花零零散散,这种东西只有第一眼看上去惊艳,若是不成规模,很快就看腻了。
“那是现在,我小时候,那可是有满天的星星,漂亮的很。”
“什么叫你小时候,我小时候也是漫天星星。”黎向娟对无月明这话十分不满,他也没有比自己大多少。
“天黑下来不过只是这两年的事,现在想想之前的天空确实很漂亮,只是从来没有在意过,现在星星没有了,月亮也没有了,才想起以前的好。”黎向婵看腻了烟火,回过头来坐到了无月明的另一边。
“星星确实没了,但月亮想要有的话还是可以有的。”无月明笑笑,在两姐妹不解的眼神中,一轮明月出现在了离三人不算远的天空之上,皎洁的荧光微微闪耀却并不刺眼,柔和得像一位温婉的女子。
“好漂亮!”黎向婵感叹道,半年前她只顾着害怕,根本没心思去欣赏这轮月亮,现在一看,这月亮不仅惟妙惟肖,还要好看不少。
“漂亮吧,我也觉得漂亮。”对于这个杰作,无月明还是很满意的。
“这月亮你想让它出现它就会出现吗?”黎向娟问道。
“当然,这是我的月亮,它当然要听我的话。”
“你怎么会有自己的月亮?”
“这个嘛,”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从前我和一个人约好了要一起看月亮,但后来月亮没了。大丈夫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了要一起看月亮,就要一起看月亮,所以我就造了一个出来。”
“月亮也是能造出来的吗?”黎向婵好奇地问道。
无月明笑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修行,就是要行不行之事。”
两姐妹看着月亮,沉默不语。
无月明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怎么好端端的就沉默了,莫非是他的月亮太丑?可无月明对自己的审美还是有一些信心的。
“呃,你们两个想要吗?”无月明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什么?”黎向娟问。
“月亮啊。”
“我们也可以有吗?”一听到自己也能有一轮月亮,黎向婵也兴奋起来,“可是我们不会修道。”
“你们不会我会啊,向晚之前把你们家的道法跟我讲的差不多了,我虽然用不上,但我可以教你们啊。”
“你说的是真的?”黎向娟转过身来看着无月明,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希冀,在月光之下闪着晶莹的光,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无月明的胳膊,用力地好像要把他的胳膊扯下来一样。
“当然是真的。”无月明看到了黎向娟眼中的渴望,就像他当初渴望着力量一样,“我一向不说假话的。”
黎向娟没有说话,仍就死死地盯着无月明的眼睛,似乎在思考着无月明这句话到底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无月明是个能动手就不动嘴的人,他将自己胳膊上抓着的两只手里扒了一只下来,将那只手掌平摊在自己身前,将自己的大手盖了上去,然后缓缓抬起,一轮小小的月亮就出现在了那只同样小小的手上。
黎向娟看着自己掌心的月亮长大了嘴,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把小月亮捧到了自己眼前,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