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明已经从靠在栏杆上变成了坐在了栏杆上,这样他就比所有人都高了一截。
而他前面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些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让水云客的广场俨然变成了一座菜市场。
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无月明仰起了脑袋,看着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而那件罪魁祸首的染血长衫就耷拉在他屁股后面,随风摇摆。
在他身后,一艘小船划过湖面,径直向这里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桥下。
小船的到来吸引了几个人的目光,但他们眼睛在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移不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桥下停着的小船,无月明终于不再是他们的目标,因为桥下那人可比无月明要稀罕的多。
本来和无月明隔着几丈远的人群逐渐朝栏杆这边挤了过来,坐在栏杆上的无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要对自己动手,便慌慌张张地站在了栏杆上。
可无月明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他们冲上来,反而见他们靠在栏杆上,盯着桥下看,于是无月明也跟着转过了身,头一低便看到了桥下的小舟。
穿着白裙子的天元背着双手站在舟头,手里的棹杆被放在了一旁,脸上竟戴着那张独一无二的面具。
见到天元的无月明觉得这或许就是李秀才曾说过的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于是他纵身一跃落在了舟尾,向着没有人的湖那端一指,“天元,快走!”
天元从来都不是一个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的人,所以自然没有回话,
无月明回过头来,瞧见天元仍旧站在舟头,除了转了个圈以外没什么变化,两只手就像是长在了腰上,没有挪动一点,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要带他走的样子。
无月明抬头看了看桥上越聚越多的人,此刻绝不是和天元这个比他还闷的人讲道理的时候,于是他走向了船头。
天元好像知道无月明要做什么,也向舟尾走来,两个人在不算大的舟上擦肩而过,无月明侧了侧身子,免得碰到天元那一尘不染的白衣。
无月明在船头抓住了棹杆,天元则盘膝坐在了船尾,向着无月明刚刚指过的方向伸出了一根手指。
无月明无奈地抿了抿嘴,心想:“你要是不想划船你直说不就好了嘛。”
但现在可不是让他发泄情绪的时候,于是扁舟调转了方向,向湖中驶去,将广场上的人甩在了身后。
扁舟弯弯绕绕,转过了几座小山之后,那座熟悉的小楼再此出现在山间。
小舟轻巧地靠在了码头旁,天元顺势跳下了小舟,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
无月明已经打消了和天元沟通的念头,只能不疾不徐的跟在后头,想着等到广场上人少一些的时候他再回去把该办的事办了。
天元带着无月明进了小楼,这小楼像是没有时间流逝一样,与无月明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进到屋子里之后,天元径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无月明则站在门口没有动。
天元看了看无月明,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无月明也看了看天元,但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脏衣裳。
天元放下了手,但随即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无月明顺着天元的指尖看去,那里有一扇绘着山水画的屏风,在屏风后面似乎别有洞天。
无月明迟疑地看向了天元,天元又指了指屏风,他只能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
在屏风之后,有一扇大开的门,门外是一座冒着热气的池子,池子两边是被花草覆盖的假山,正前面刚好能看到在群山缝隙里露头的湖面,在池子周边还有几盏长明的灯。
无月明一时出了神,这种宛如仙境的地方难道是用来泡澡的?于是他回过了头。
天元跟着他一起到了这里,正站在屏风的另一边看着他。
无月明指指自己,又指了指池子,看向了天元。
天元点了点头。
无月明看看这个美得不像话的人,又转头看了看这个美得不像话的池子,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于是笑了几声,转身向后走去。
突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口,他回头看去,只见天元站在他身后,腰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棵青松,只有一只胳膊伸在外面,像是一棵迎客松一样拽住了他的袖口。
无月明不知所谓,两个人就隔着两张面具这么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僵持了一阵之后,先发话的竟然是天元。
“你可以在这洗漱一下,我去给你找件换洗衣裳,你来这里要办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办了。”天元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不带一点感情。
无月明没有回话,反而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数完之后他说道:“你竟然还能说这么长的话?”
话音刚落,无月明就感觉到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多了几分力道,下一刻说不定就会有一个沙包大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于是他赶紧补充道:“那就谢过天元姑娘了。”
闻言天元也松开了手,但旋即她的掌心里就多了一个东西。
“这个帮我拿一下。”
天元看着掌心里多出来的那张沧桑了不少的面具怔了怔。
无月明越过天元向前走了几步,顺势褪下了自己的外衣正打算丢在一旁,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还请姑娘稍作回避。”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天元反而转过身来,看着他不说话。
这下又给无月明整不会了,这天元戴着面具,看不见她的表情,偏偏还又不说话,女人的心本就是海底的针,这让无月明从哪里猜起?
“唉。”无月明叹了口气,既然她要看那便让她看吧,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在意那么多干嘛?于是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裳,纵身一跃跳进了池子里。
站着不动的天元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捡起无月明甩在地上的衣裳,拿着无月明的面具,快步走了出去。
池水的温度刚刚好,躺在里面很是舒服,舒服到无月明把所有的烦心事都忘在了脑后,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舒服的事,上次有这个想法还是他第一次在药园里泡药汤的时候。
但上次在外面的是司徒济世,这次在外面的天元。
无月明思来想去也没有找到天元害自己的理由,就算真的要害自己,也不会是这一次,毕竟就连司徒济世也是后来才变成另一个模样的。
想明白这些之后,无月明的戒心终于放下了,阵阵倦意袭来,毕竟他已经很久很久、甚至要以年来记的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于是他靠着池子里暖和的岩石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但无月明再此睁开眼睛的时候,星空已经盖在了天上,池边那几盏长明灯缓缓旋转着,让映在地上的花纹也跟着转起了圈。
无月明伸了个懒腰,从嘴里发出一些不知所谓的声音之后,脑袋四处转了转,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放着新的干净衣裳,上面绣着浪花和祥云,看上去是水云客内门的衣裳。
无月明从池子里跳了出来,换上干净衣裳,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边的天元,她面前的桌子上正放着那两张面具。
这次无月明可没了顾虑,缓步走到桌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尽管是第二次见,但摘下面具后的天元仍旧让人惊艳,无月明不免多看了几眼。
看着看着他好像明白了长孙无用为何一定要在为那胭脂榜篆书之前咨询他的意见了,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可能通过别人的嘴巴学会的,只能靠自己多去尝试,而赏美人便是其中一件。
虽然有些无礼,但无月明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见到过的所有女孩子里,单论样貌,最漂亮的那一档里只有三个人,第一个是他的阿紫姐姐,第二个是眼前的天元,第三个是送阿南回去时见到的小江。
阿紫这头狐狸精是个另类,除他以外,剩下的两个都让人有种疏离感。天元的疏离感是气质带来的,是那种神仙与凡人之间的距离,是那种生不出邪念的疏离。而小江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她的疏离感来源于男人的自卑,见到她的第一面只会觉得这样的女子一定会嫁为人妻,但那幸运之人一定不会是自己,所以不如干脆不去接触,眼不见则心不烦。
就在无月明还在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时候,天元抬起了头,点了点桌子上那张有些破旧的面具。
无月明也回过神来,低下了头,这下他才发现天元竟然还帮他清洗了面具,尽管有些痕迹已经无法消除,但相比他带来的时候已经干净了不少。
“谢谢。”无月明轻声道。
天元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反而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张洁白面具递向了无月明。
看到天元又给自己递了一张新的面具过来,无月明赶紧推了回去,“天元姑娘,这个我是万万不能再要了,之前不知道这面具竟然如此宝贵,若是知道的话,我是一定不会收的,更不会在面具上画这些有的没的了。”
一想起此事无月明就有些脸红,人家是水云客的天元,他上次却像哄小孩一样哄人家。
天元没有强求,收回了面具,说道:“没有,很好看。”
“觉得这面具好看的估计就只有你一个了,上次我离开之后,阿紫姐姐一见到我就打了我一顿。”无月明无奈地说道,天元越是有礼貌他就越是内疚。
天元又看了看自己那张面具,郑重地说道:“是很好看啊。”
无月明将信将疑地转着脑袋把屋子里挂着的画全部看了一遍确认天元的审美没有问题之后才说道:“什么时候你让画这些画的人来帮你画一张真正好看的。”
天元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两个人坐在桌边陷入了沉默。
过了良久无月明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便问道:“天元姑娘,你知道……”
无月明话音未落,天元就像是猜到他的心思一样,指了指桌子上一直放着的那个大包裹。
无月明伸手拿了过来,打开一看,正是满当当的刀币。
“这……我要怎么谢谢你才好呢?”无月明苦笑道。
天元摇了摇头,“你给过我面具了”。
“可那是谢上次的,这次的恩情我又要怎么还给你呢?”无月明向后躺了躺,他还是不喜欢坐得太正,“美人恩重,无以为报啊。”
或许是听到了美人二字,天元抬了抬头,看了一眼无月明,“之后总有机会的。”
“之后?”无月明笑了笑,忽然问道:“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江湖上传的那些闲言碎语没有影响到你吧?”
天元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盯着无月明的眼睛。
“我就说嘛,这种江湖上的闲言碎语怎么会传到你耳朵里呢?”无月明自嘲地笑笑,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你是说我和你有娃娃亲这回事?”
无月明一个踉跄躺倒在了地上,他尴尬地扶起椅子重新坐了上去,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在椅子边乱抓着。
“你都知道啦?”无月明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那都是长孙无用那小子瞎写的,我已经批评过他了,他之后应该不会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天元把脑袋扭了回去,对无月明的话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