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的红莲山庄也不同往日的热闹了也来。
红红的灯笼替代了那些七彩的灯,鲜艳的红布也挂在了栏杆上,各式各样的窗花和大大的福字贴满了窗户和门扉,喜庆得不像是要过年,倒更像是要拜堂。
越发漂亮的红莲山庄也引来了更多人的入住,红莲山庄整整九层楼的住房都被住满了,照董衔蝉的说法,自从他来了这里之后,就从来没有见过红莲山庄像现在一样住满过。
这么多的客人可乐坏了长孙无用,累坏了秋十三娘。
缺乏素材的长孙无用在红莲山庄广结天下名士,凭着一句“请喝酒”就从不少人嘴里套了许许多多江湖轶事出来,所以哪怕“笑面魔”与“洛江南”在红莲山庄重逢的小高潮之后再无新的波折,他的《江湖风云录》也因为这些光怪陆离的小故事而热度不减。
大厨秋十三娘因为客人的增加导致她的工作量变大了不少,就算她比常人多了好几条胳膊,也还是忙不过来,甚至都没有时间和董衔蝉卿卿我我,气得她在后厨直摔盘子,这一局面直到无月明当起了跑堂给她打起了下手之后才渐渐有所好转。
自打阿南对无月明进行了法术速成培训之后,后山木头的产量直线上升,刚入腊月,那些缺掉的桌椅板凳就都补上了,后来人多了之后还多做了几把。终于完成任务的无月明本打算直接离开红莲山庄,前往风云城去找寻自己要的最后一个答案,可当他去找苏姐姐告别的时候,却被苏姐姐以山庄客人太多缺人手为由劝他留下。
无月明自然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他无牵无挂,若是执意要走也就不会再留,但他还没有走出那道连着后山的小道,就被人拦住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掌勺师傅秋十三娘。对于这个没有怎么说过话的蜘蛛精,无月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以至于连对方的话都没有听完就走了。到了山庄门口,和他不对付的董衔蝉竟然也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主动上前搭话,希望无月明能再留一段时间,无月明此刻也知道一定是苏姐姐下了命令,要把自己留在红莲山庄。
无月明一时有些迷茫,当初阿紫姐姐也是一见面就要留下他,哪怕是花光了自己的嫁妆,哪怕是替自己挨了那么久的打,又或者是为了自己去熬那些并没有什么用的药,现在苏姐姐也不想让他走,这到底是为什么?究竟是她们二人对自己有所图,还是说她们只是单纯的喜欢养一条会说话的狗,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感觉让无月明想到了剑门关上的那些人,一想到他们无月明就越发地想逃,他已经欠了太多,真的欠不起了。
于是无月明谢过了董衔蝉,迈出了红莲山庄。
那幢精美的小楼时隔几个月之后再次出现在了无月明的身后,只有亲身体验过之后才会明白这阵法的精妙,山庄里安宁又热闹的模样和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像,这里更像是世外桃源,更像是南柯一梦,正如对面的云梦泽一样,漂亮得不真实。
无月明回头看了小楼一眼,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打算离去,可这一转身却看到了从来不出后山的右长林在前面等着他。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右长林既像个和蔼的长辈,又像个无情的路人,只要是和那些桌椅板凳相关的,他总是有十足的耐心,从来不会因为无月明一再的拖延工期或者不小心伤了那些半成品而责备无月明,反而还细心地指教他,可除此之外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过,无月明在他眼里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可今天右长林对他说了第一句闲话:“你要如何才不会走?”
无月明找不到留下的理由,于是便直接了当地回答道:“无论如何都要走。”
见无月明如此决绝,右长林便说了第二句闲话:“我做什么才能欠你这个人情。”
无月明犹豫了,他这个人最受不了的就是一颗真心,右长林都这么说了,他这个小辈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识抬举了,他想了想说道:“我想跟前辈学木雕。”
右长林只是点了点头,就擦着无月明的肩膀向小楼走去,转眼消失在了小楼里。
无月明轻轻叹了口气,计划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断,他又要在这涂山上多留一些日子了。
于是无月明便在红莲山庄当起了跑堂,闲暇时间就跟着右长林拿起了刻刀。
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腊月的尾巴,明晚就是除夕夜,红莲山庄里变得尤其热闹,正中央还清了块儿空地出来,搭了一座戏台,从风月城请来的戏班子要在这里连唱好几夜,直到这年过完了才走。
风月城来了戏班子果然名不虚传,什么样的剧都会唱,不同的曲种,不同的戏段,总之夜夜不重样,这让客人的热情丝毫不减,每天晚上都要闹到深夜。
不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也很难让所有人都开心,就比如小江,她就很不开心。
阿南这个师傅没当几次她的徒弟就出师了,回来之后的阿南仿佛受尽了打击,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刻不停地修习着道法。小江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阿南的回答也都莫能两可,可小江猜的出来,若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才练会的东西被别人三两天就学了个七七八八,自己也会难过的。
所以小江知趣的没有再打扰阿南,可徒留她一个人却也十分无聊,在征求了同意之后,她终于有了出门的权力,可也仅限于门口的那张小桌子,这还是在长孙无用配合地大手一挥把相邻的几间客房都租下来的前提下,而且还要用那些屏风把这里挡得严严实实才行。
这确实让小江有了看看外面的机会,可也仅是看看而已,长孙无用若是在下面和别人聊够了天倒是偶尔会上来坐坐,但拿起笔的长孙无用就和提起了剑的剑客一样,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和平常爱说闲话的那个长孙无用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
小江是个很懂得知足的人,所以哪怕长孙无用只是坐在她旁边她也不会觉得孤单,可是这几天戏班子到了之后,长孙无用就像是住在了下面,在大堂里的每一张桌子上都坐过,就是没有坐过楼上的这张。
所以小江难得地觉得孤单了,她把自己往袄子里缩了缩,揉了揉自己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把兜帽也戴上了。她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怕冷了,倒不是来了红莲山庄之后身子更差了,而是因为她尝过了温暖的滋味,这寒冷便比以往更刺人心。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如果真要论起来,还要从那天夜里她与无月明的那次会晤开始。
无月明的那滴血比她喝过的所有药都要有效,那之后的几天里她生龙活虎,不再犯困,不再怕冷,不再像是个病人,可药效一过她迎来的便是加倍的难过。
无月明的血像是世上最让人上瘾的毒药,一旦沾上就再也逃不掉。
小江的视线在大堂里扫来扫去,很快就找到了在人群里来回穿梭的无月明,她的视线跟着无月明一起给这桌上了瓜子花生,给那一桌上了酒水,又给下一桌上了小炒,直到所有的客人都伺候好了,无月明才偷得了一时的闲暇,走到了大堂偏远的地方,在有台阶的地方停了下来,抱着双臂半靠着倚在了栏杆上。
小江目光也跟着停了下来,盯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无月明似乎从靠在那里开始就没有动过,而大堂里的其他人都在吵吵闹闹地说着话,嘴不够用的人连手也用上了,偏偏无月明像是个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周围的吵闹到了他那就没了声响,就连时间似乎都在他的身边慢了下来。
看着看着小江把两只手搭在了栏杆上,把下巴放在了手背上,眼眸低垂,留出的缝隙正好把无月明框了进去,她觉得此刻的无月明应该和她一样寂寞,可她现在都想偷偷抹眼泪了,为什么无月明却还能面无表情,既像是个局外的看客,又像是尊没有喜悲的神佛,总之就是无慈悲地看着吵吵闹闹的客人。
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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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明其实并没有小江想的那么古井无波,他只是把自己陷在了过去里。
上一次这么心无旁骛地看戏还要追溯到他刚上剑门关的那一年,也是他第一次看戏的那一年,那时候大家伙聚在戏语楼里,台上演着的桥段和现在红莲山庄里正在上演的一比就像是不入流的草台班子一样上不了台面,朱玉娘再好的嗓子也被那些糟糕的乐器演奏者拖了后腿,可那时候台下人的兴致却一点都不比红莲山庄里的人差。
请来的戏班子今夜并没有唱戏,而是唱起了吴侬软语的小调,这是无月明这个糙汉子从来都没有听过的东西,台上坐着的两位歌女怀里抱着琵琶,遮住了她们一半的脸,李秀才教他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在今日终于有了画面,那漂亮的轻纱让姑娘们曼妙的身姿若影若现,让无月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世人都说风月城是人间天堂。
不过无月明这种看惯了生死、见多了美女的人自然不会被这些红粉骷髅迷了心窍,多年的经历让他深深地明白了“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八个字的意思,戏台上的靡靡之音进到耳朵里之后,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了剑门关上的戏班子,第二个念头就是剑门关上的戏班子实在是技不如人,第三个念头就变到了反思自己的贪得无厌上,因为记忆里和剑门关的戏一样清晰的还有那时他自己的心情。
就像是今夜第一次听小调一样,那天夜里也是他第一次听戏,那时候他刚从药园里逃出来没多久,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高级娱乐方式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剥离感,原来这世界上其他人的生活并不像自己的一样无趣,与他们相比药园里的生活反倒像是一场梦,一场说出去都没有人会相信的梦。
现在也是一样,红莲山庄变成了戏语楼,而华胥西苑里发生过的故事则成了那个没有人会信的传说。
唯一不同的是无月明的心境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