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断剑斩嗔痴(一)(1 / 2)

莫谢尘缘 雁横秋 3838 字 17小时前

雍州位于大陆的最西边,处于冀州和梁州的中间,想来创开天的盘古在创造雍州的时候尤其地偏了心,让它在地貌上结合了二者的特点,既有高山奇石,也有平原花海,多种多样的美景均汇聚在此,翻过一座山头,背后等着的或许是灰黄的沙漠戈壁,或许是果香瓜甜的湖泊绿洲,每一处都有着出人意料美丽,似是人间的仙境,凡人根本摸不清楚这里的秉性,但这并不影响世人将雍州视为圣地,不远万里也要来此朝圣。

因为木兰教就坐落在此。

无论从哪里进入雍州,都可以看到一座座架在天上的路,这些路有数十步之宽,从雍州边境一路向上,越爬越高,直至超过所有的山峰,如蛛网般从各个方向蔓延向雍州内部,并于南北东三个方向聚于三点,变成三条数百步宽的路指向雍州深处,它们继续向上,逐渐穿过云海,最终交汇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之上。

世人将这些蛛网般的路称为天道,汇聚在南北东三个方向的点称为天门,之后的三条宽敞大道称为通天桥,通天桥交汇之处便是木兰教的教堂。

鎏金的经桶从天门开始列在道路两边,一直蔓延到云海之中,写满经文的幡在罡风中飘扬,在通天桥的尽头,红墙金瓦的庙宇错落有致地长在山脊上,青葱的绿树点缀着缝隙,阵阵梵音在山间回荡。

其中最高峰的山顶之上,有一座不算大的庙,庙外是依山而凿的羊肠小道,此刻还在正月时节,高山上的树光秃秃的,除了未化的冬雪以外什么都没有,反倒是夜里刺骨的寒风呼啸地吹,这地方怕是连鸟都不会多待一会儿,但却有一个人影延着弯曲的小道一路向上,他穿着一身考究的长衫,束发于顶,戴着金线编织成的发冠,与天道上那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朝圣者相比干净地像是刚从家中出来的公子哥,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人在山顶的庙宇外停下了脚步,似是对这久未有人打理的庙宇很不满意,把那些伸到院外的枝丫全部斩断,又把落在地上的枯枝清理到了外面,直到这庙像是一座庙之后,他才推开了庙门。

清冷的月光顺着打开的庙门照进庙里,连带着寒风也一并吹了进来,从屋檐上挂下来的白布在风里飞扬,上面写着的经文翩翩起舞,在月光的映照下洒在了地上,疏影斑驳。

在庙堂的最中央有一座齐脚踝高的四方平台,平台四角各放着一盏长明灯,中间则盘坐着一个人,他身上披着一件金色的法袍,苍白稀疏的头发零碎地垂在耳后,似是在这里坐了许久都没有动过,此刻已经形如槁木,不知是死是活,但在庙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这人突然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竟然是一双灰白的月魄苍瞳,只是这双眼睛里的水墨揉成了一团,混做了一块儿,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白胡子下面冒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

从山下上来那人提起长衫,迈腿进了庙里,向前走了几步,双手立于胸前,恭恭敬敬地一拜,“行简见过父亲。”

庙中坐着的老人面无表情,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白行简的眼角不着痕迹地挤了一下,缓缓直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世上好像还没有儿子不能见老子的规矩,我远游而归,若是不来见见您,岂不是落个不孝顺的骂名?”

老人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你手刃兄弟姐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不会落个不义的骂名?”

白行简见到老头动了怒,反而笑了起来,“他们在多年前就想要坐这掌教的位置,还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挡了他们的路,我做为长子,只好在他们伤害到您之前把他们杀了,要落也该是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何来不义之说?”

“真不知我白家这么多年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畜生!”老人咳嗽起来,本就消瘦的身影在灯影下越发摇晃。

“修道一事,若不想做他人的炉鼎,就要拿他人来做自己的炉鼎,这可是您教我的,”白行简仍旧笑眯眯的,似乎老人的怒火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外人或许不知道,可你我还能不知道吗?那兰亭心语是用来干什么的,您老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身为长兄,也是跟在我身边最久的孩子,我教过你那么多做人的道理,你却只记住了这个?那些弟弟妹妹自幼尊你为兄长,何曾有半分害你的心思?”

“尊我为兄长?呵呵,”白行简冷笑一声,席地而坐,”你是说自幼修行一直都躲着我,切磋斗法也从来让我半手,甚至连饭后闲谈都要避我三分,是因为我身为长子,还是因为我技不如人?又或者是因为我没有他们都有的那双眼睛?”

老人的胡子翘了翘,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我时常觉得他们看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外人,我明明是长子,却没有他们的天分,比他们多花一倍的时间修行,却还是赶不上他们,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这种感觉便越发明显。父亲,我求了您那么多次,想让您允许我离开这里,可您为什么不在我年幼的时候就把我流放到外面,在第一个弟弟出生的时候就让我离开这里,非要等到我把他们全杀光了,才把我赶了出去?”

老人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白行简,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声音都沙哑了几分,“我把你带到山上来,本是想让你安稳过完这一生的,不曾想这命运竟这般不堪。”

白行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问道:“把我带到山上来是什么意思?”

这回换做老人笑了起来,只是这沙哑的声音实在是让人乐不出来,“这世上除了这掌教的位子以外竟然还有让你在乎的事?”

“你最好趁着现在还活着,把能伤到我的话都说了,不然等你死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白行简嘴角扯了扯,又笑了起来。

老人仰天大笑,长明灯里的火苗摇摇欲灭,写满经文的白布漫天飞舞,“这么多年来我视你为亲身骨肉,花了数不清的心思在你身上,结果好的东西你没学到,坏的东西你到是学了个干净。我早该想到的,人性本善是那些儒生维护自己统治的谎言,你爹那样的人生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是好人?”

白行简眼神逐渐凌冽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握了起来,“所以我猜的没错?”

老头没有回答,接着说道,“我修了一辈子的生死道,也该看明白了,我杀了你爹,你又杀了我孩子,倒也算是因果报应。我当初就该顺手把你也杀了,无谓的仁慈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爹是谁?”白行简看着老头,声音里再也没有了感情。

“想知道?”老头大声笑着,“你爹当年趴在地上抱着我的腿,苦苦求我不要杀你,你还想知道他是谁吗?”

白行简阴沉着脸,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以前我总以为这掌教之位不传给我,是因为弟弟妹妹们太优秀了,所以我一个一个的把他们都杀了,杀到只剩我一个人,可你却还是无动于衷,宁愿在这破庙里闭关,硬拖了这么多年不死,仍旧不愿把掌教之位传给我,我想一定是因为我没有白家人都有的那双眼睛。”

白行简的眼睛突然浑浊起来,那双水墨画一样的漂亮眼睛出现在他的眼眶里,“可现在我好不容易拥有了这双眼睛,你却告诉我其实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机会,这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在白行简那双月魄苍瞳出现的那一瞬间老头突然严肃了起来,“你的眼睛从哪来的?”

“下山之前我去藏经阁里转了一圈,有幸看到了一本书,那书上写着一个法门,叫风树祭。”

“畜生!”

“看来你也知道,白家传了这么多年,那本书一直在那放着,甚至还保存得那么好,想来看过的人不只你我二人吧?”

老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你还在等些什么呢?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要死了,那些人早早地入了江湖,就为了参加你的葬礼,你做为主角却拖了这么久,浪费的是所有人的时间,你还在等什么呢?是等那传说中应该出现的圣女吗?近千年来除了白家人谁坐过这个位子?现在你白家的人都死绝了,却还指望着从外面找一个回来?这天道你修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吗?就算是找到了,只要我还活着,她就永远也到不了木兰山!更何况你根本找不到!”

“谁说找不到?”另一个声音从庙门传来,一个穿着袈裟的胖子出现在夜色之中,竟是消失在红莲山庄的尚无忧。

白行简转身看向尚无忧,说道:“呦,这不是尚长老吗?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变成了这副落魄模样?”

尚无忧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了中央的老人,“掌教,我来迟了。”

老人伸出一只同样干瘦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尚无忧的小臂,“不迟!不迟!找到了就不迟!”

“哼,”白行简冷哼一声,挥挥衣袖,“找到了又能如何?他已垂垂老矣,你也只是个被人遗忘的长老,木兰教上下还有几个人会站在你们那边?”

尚无忧站起来挡在老人身前,怒视着白行简,“白行简!你还没到山上的时候,我就是木兰教的长老了!”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尚长老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好斗,”白行简一脸的戏谑,“只是尚长老离开木兰山这么久,不知道有没有和掌教一样越来越不中用了。”

尚无忧好斗的名声果然不虚,在白行简的话音刚落下的时候,他就出手了,陈旧的袈裟突然鼓了起来,阵阵金光从下面穿出,刺向了白行简。

白行简根本不为所动,灰色的眼眸逐渐闪起了光,一道门隐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在尚无忧刚迈步上来的时候,那道门轰然打开,门内似有万点星尘,通向另一个世界,一双白的不像话的细长手臂扒着门框伸了出来,一只手护在白行简的身前挡掉了射来的宝光,另一只手则出现在了尚无忧的脖子上,长长的指头将他整个脖子都抓在了手里。

尚无忧的法术还没有来得及用出,他就被那只手提了起来,甩在了他身后老头的怀里。

那双细长的手一击得逞后并未继续跟进,而是缩回了星辰之中,顺手还关上了门。

倒在地上的尚无忧难以置信的看着白行简,“你的眼睛从哪来的?”

白行简张开了双臂笑了起来,似乎很是享受尚无忧的震惊带给他的优越感,“去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今年春天想必会多几个晴天,凡尘之间将死的老人就算强行续命也要熬过新年,看在你多年养育之恩的份上,这个春天就再让你多活几日。”

说罢白行简潇洒转身,踩着夜色下了山。

尚无忧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慢慢地坐正了身子,他离开了太久,回来之前根本没想到事态的发展竟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无忧啊,你真的找到了?”老头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这声音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又老了许多。

“找到了。”尚无忧点了点头。

“找到了怎么不带回来呢?若是现在带回来,我还能拼着这条老命替你挡他一挡。”

“出了些意外,”尚无忧转身跪在了老人的身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小子他,有点不按套路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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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山庄的春天要比以往的更冷清些,倒不是山上的花开少了,单纯是庄子里没了人。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很快就借着众人的嘴传到了江湖的每一个角落,对于无月明和洛江南这样早就沦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人来说,这就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可对于把自己也玩进去的长孙无用来说,这事情就要麻烦的多。

自那天之后,即墨楼的玉简就没有停过,像闻着屎味儿追过来的苍蝇,起初长孙无用还可以强装镇定,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些家里长辈如常的唠叨,那些泛泛之交日常献的殷勤,还有那些利害关系里意图明确的威胁,如过眼云烟,看过了就过了,不会留下些什么,但让他再也忍不住的,是一封来自名山的书信。

信的作者正是百里郡的郡主百里难行。

其实信中也没有写什么出格的东西,至少没有写满污言秽语,不过批评总是少不了的。信写的很长,但意思却很简单,大意就是两个人一同下山,无论是百里难行的爹娘还是长孙无用的爹娘都让百里难行照看着点长孙无用,可长孙无用非但不听话,还到处惹是生非,现在百里难行好不容易在名山上拜师学艺,还遇上了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师傅,长孙无用却连在红莲山庄住着都不安稳,还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若他再这样下去,百里难行宁愿放弃自己在名山的修行,也要把长孙无用送回青州。

长孙无用看完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难过的不是百里难行骂他,也不是百里难行把所有的错误都丢到他的头上,而是百里难行觉得他拖了后腿,还拿他去和别的东西去比较,作比较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他还输了。他堂堂即墨楼的少爷怎么会比不过名山剑派那算不上一流的剑术呢?还是说他比不上的其实是那白袍子的李长行?

长孙无用当然不会觉得他会输,但显然百里难行并不这么觉得。

于是长孙无用丢掉了书信,再也没有看过任何一封送来的玉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待了好几天,不过他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没过多久就无聊地出了门朝后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