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照进铁塔,
铁塔里的肮脏被显现出来,
这束光便有了罪。
《幽微的人性》
——
舞厅的灯熄灭了。
吕雪途表情苍白、木然。此时,眼前的一切,已附带了某种含义。
当她回想起一些东西,她几乎想要呕吐出来。
她宁静的、如同在睡梦中的目光已被扰乱,无法挽救;又有什么被撞毁了:流血的恐怖像一颗彗星,疯狂乱飞,撞在了她的心灵。她的双眼红晕,朦朦胧胧。
不过,此时,值得一提的题外话是,这个舞厅正处于皇宫的正中央位置,从外部看金碧辉煌,古老又高耸,简直就像一个站直了身子在那里睡觉的巨人,显得巨大又恢宏,又与这片土地有着怪异的相融感,以及一股...植物的气息。
吕雪途可以嗅见一股植物的气息,一颗...绿色的心脏。
这座宫殿藏着它的魂灵。
而此时,舞厅的穹顶散发出了金红色的暗光。
她抬起头看,看见穹顶像一朵绽开的巨大的花的底部,上面星罗密布长而敦实的硬梗,以及细密的如玻璃般的脉管,它们共同交接于“花朵”的中心——
破了洞。
花朵的“尾巴”突然张开了。
金红色的花瓣如国王般庄严地屈下身来,原本密闭的连接花瓣的花托部位,打着卷儿分离,仿佛施展魔法似的,为这个安静黑暗的地方施予一小块淡淡的来自天空的光亮——
这就是花朵的嘴巴,它的嘴巴张开了,努力向两边张大,像是露出一个笑容,过程静默而吊诡,所有人抬头看着,他们就像是养在缸子里的食物,等待那个张开的洞口中伸出巨大的手,或许,温和些呢?神灵垂钓,降下诱食。
不过,以上种种这些都没有出现,出现的不过是一轮皎洁无瑕的月亮。这样看着,他们就好像居住在月亮的心脏里。
宾客再次走动起来,音乐、月亮、舞蹈、面具,这些优美的意象却组合出了出离吊诡的景象,不过目前无人太过在意。他们只在意接下来的舞蹈与寻找舞伴。
“美丽的女士,我想,您愿意与我共舞吗?”
一位戴着面具的男子在她的面前站定,微微俯下身,伸出右手,左手优雅地背在身后。
吕雪途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毛。
她摇了摇头,精神紧绷无力。她没有说话。
这位男子见了,却没有离开,他的声音温凉,有些像月亮,“你喜欢什么?”
吕雪途停了一下,“嗯?”
“我感到你的身上有什么超凡脱俗的东西。那可能与我一直寻找的东西有关。”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他说。
“我不想说话。抱歉。”吕雪途蹙起眉,她微微弯下腰,捂着嘴唇,似乎极不舒服。
“你怎么了?”
那位男子扶住了她的手臂。
吕雪途摇了摇头。可她的脸色惨白。
“要休息一下吗?小姐?”他说,“我扶您过去。”
吕雪途站在舞池中央。她看见一张张脸,一张张脸在黑暗中悬浮、走动,她看见各色各样的眼睛躲在面具后,可爱的、严肃的,厌倦的、炽热的,观察的、怯弱的、直率的,深藏不露的,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四目对视凝望,短促的、然而富有魔力的间歇时间,他们进行观察、探索、炙热的沉思,那深藏不露的目光、那隐藏着的神秘的、不为人知的面庞,害羞地使对方幸福,又使自己感到幸福,他们难道不是虚幻又可爱吗?
人类——不是虚幻又可爱吗?——
植物呢?
那植物呢?
当它们染上人类欲望的面庞...当它们不再宁静、当它们的生命僵化,无法自发地活...它们是什么?
这种愤怒与滥杀,是什么...?
如果...人类也是...被污染的...原本可爱的自然呢?
......
“是人类的错吗?”
“你指望什么呢?我们都是生病的人。”
......
阿吉多沉思般看着她,不过他们没有对视,她游离的目光此时正落在某个虚无之处。他看见吕雪途这时抬起眼睛。
她盯着他,此时,他仅仅只是与她对视,竟已忍不住怪异地颤抖起来。他听见她的声音格外娇美,盘旋成细小的尖顶,可以清晰地听见其间各种各样优美的纹理:
“你想要知道什么?”
阿吉多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
“你叫什么名字?”
“吕雪途。”她静静地站直了。剧烈的、中邪般的头痛牢牢扎根于眼球后,刺激她的神经。她的少女脸庞已模糊,那扎在脸侧的长长的绿色辫子已经舞动。
“吕雪途。”他细细咀嚼。
“你从哪里来?”
“阿尔卑斯山草地。”
“那是哪里?”
“很美的地方。”她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古老的颜色。”
“是吗。”他细细咀嚼。
“你要到哪里去?”他又问。
这一次,吕雪途想了想,她好像有些累了。“我不知道。”她的瞳孔变得黯淡。
阿吉多听了,缓缓地微笑了一下,“我认识你了。”
她们对视了一眼,吕雪途缓慢地向前走去,她的面孔汇入了奔流的面孔之河。
阿吉多看着她的背影,细细思索着,最终转过身,他戴着绿花的面具,汇入了奔流的面孔之河。
......
生与死,已无分别;污染与被污染,已无分别;滥杀与被滥杀,已无分别。在浑然一体的表象前,那妙不可言的深渊底部即将悄无声息地呼出属于和谐的第一轮圆满梦境。
天使与恶魔,她与她,割裂还是相融?
不过,她的恨终于像幻影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
不过,那真是恨吗?
......
他在走廊边站了一会儿,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吕雪途停了下来。
四目对视凝望。
他没有戴面具,匀称而棱角分明的五官非常醒目。但这面孔冰冷如尸体。那双眼睛看起来如同两颗价值连城的黑宝石,美得无法形容。光体在那上面只留下轻微的光影,却无法照透这两枚带伤的伤口。它们散发着腐朽与诞生的味道,无边无际,充满神性与死亡。
四目对视凝望。
短促、然而富有魔力的间歇时间,他们观察、探索,他们的睫毛上结出情欲。
他笑了笑,俨然一副轻佻的样子,“小姐,”他的声音沙哑,“我可以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月光照出他的侧影,宛如一尊浮雕。
吕雪途微眨一眨眼,承载着什么的液体一闪而过。她的脸终于不再苍白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清澈的双眼忽闪着光,她终于露出了真挚的微笑,又显得有点可怜,她发出可怜的轻轻的呼唤,“林羡。”
周围的人始终在走,只有他们静止不动。他们在寻找某些东西,他们已经找到了——
蘑菇王子正在找她。
原本他早已看见了吕雪途可爱的身姿,可突如而来的那些阻碍将他困住了。那些稀罕他的女人们和男人们将他重重包围起来,这些人想要跟他搞好关系,于是紧紧相贴,不让他逃出一步!
想要摆脱这些人是多么难啊!等到他终于将那些老东西与可恶的美人们甩在身后,又再次寻见吕雪途美丽又柔软的身姿时,他的心是多么澎湃!
可紧接着,他的心往下一沉。
瞧!对面那个丑恶的人化成灰他都认识!
他的脸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他直盯盯地用眼睛射杀那双黑色的眼珠,又轻柔地用眼睛轻吻那双可爱的绿色瞳孔。
尽管他看不见她的面庞,她的面庞都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可他又能看见,他总能看见的,不是吗?
她坚定而又从容,温柔并充满天空。
她是永恒清晨的玫瑰,又是迷雾茫茫,她是月亮的蜜汁,在被埋葬的星中流淌。2她多么甜美,梦中的情人,梦中的月亮脸!
他完完全全沉浸在纯净的梦里,却又转瞬间停住思绪,垂下脸,他看见他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柔软的手牵住了。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睛,它们像水晶一般闪闪发光,藏着星辰大海。
那美人正穿着精致的公主裙和水晶鞋,美貌像施了魔法,梦幻般美丽。
瞧她的脸,那是盛装打扮的灰姑娘。
可蘑菇王子可不知道,他没有见证那场闹剧,他也不喜欢那些愚蠢幼稚的童话,他顿住了,然后像被某种魔力牵引似的,与她更紧地牵住了双手。
他的面庞俊朗无比,那双眼深邃而迷人,此时像陷入了某种梦幻的漩涡。
“美丽的小姐,”他微微弯下腰,亲吻她的指尖,“我可以邀请你与我共舞第一支舞曲吗?”
灰姑娘娇俏地点了点头,他们一同欢欣地涌入了舞池。
可此时,瞧瞧,美人鱼痛心地看着她心爱的王子竟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一个拯救他,一个使他快活。
而她只能变成泡沫了。
蓦然间,一种悲伤的感觉袭来,她站在一边,开始抽泣,但是内心却并不存在痛苦,她只是单纯地将自己完全投入了哭泣这件事当中,态度极为认真,就跟精心地创作某件东西似的。1
美丽清澈的吕雪途被蘑菇王子彻彻底底地遗忘了。
林羡看着她,她与他四目相对,那种轻佻的、悲剧的气质逐渐松敛下来,她看见林羡的眼神逐渐变得温和,朝她伸出了手。
“吕雪途,”虽然他仍是一脸冷漠,但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可以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吕雪途的手放了上去,像一朵轻颤的百合花绽放在他的手心。他却流血了...
那不是装饰。
......
而舞伴的邀请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