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芯已千疮百孔(2 / 2)

他的眼睛看着她,但他没有动。

“害怕?”

他笑了一下。

吕雪途没有回答,那张小脸可怜地垂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回头。

在一阵凝滞的停顿后,林羡终于走了过去。在离她很近的背后,他忽然抬起了手,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了。

林羡倾身向前,一种冷冽的香气像火一般,在吕雪途的耳边炸起,噼啪作响,然后焦渴地枯萎了。

月亮的蜜汁。

“别害怕。”他垂下头颅,凑近她的耳边,炙烈的吐息撞进她的肌肤,“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为中心,不停地旋转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单调。

“诸神仳离,诸神夭亡。”他讲话很奇怪,然而有些地方仿佛也可以听懂。

“诸神的生命,”他轻笑了一下,“是为了献祭。”

“我的花根在心脏里。”

他们的声音一同响起。

吕雪途的嘴唇鲜红,她的脸只露出下巴和嘴唇。她的耳尖红透了。

“把眼睛闭上。”

林羡按住了她的肩,防止她乱动,扰乱鲜花的陈述——

“秃鹫送了我一个心脏。”

“她说,‘鲜花,拿去吧。拿去做美梦吧。’”

“瞧,伟大事物在冲我们撒谎呢。我长得真像是一个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1我可不信她的鬼话。”

“圣花”的心音很好听,跟唱歌似的,清清亮亮:如同雪充满韵律地落在大地上,发出了吟唱的声音。它安静地盘旋在听者上空。

“它的生命是一个为了被花朵啄食而生长的心脏,一个鲜红的心脏。瞧,真可悲。真可悲。真可悲。”

“不过,伟大的心脏啊,它却真真切切地使我站直了!瞧瞧我屹立不倒的生命之光!”

“至少我们曾经是幸福的。在春天或者在梦里。”

“过往已死。”

“过往已死。”

它沉默了很久。“我会抵达...一个不停闪烁的,不停低语的亮丽新世界吗?”

......

“圣花”的意识影像飞速地掠动起来,重重叠叠的画面加速分裂,场景自始至终没有变化,除了那一只木舟。那一只神圣的木舟上,逐渐落满了破碎的花瓣,鲜花,那是她的身体长出来的,也逐渐地,埋葬了她的身体。包括黑花。

可是她还活着。

而她的眼睛从没有睁开过。

直到——

影像缓慢地平缓了下来,恢复了自然世界的时间运转规律。这仿佛是极为特殊的一天。

吕雪途抓住了林羡的手,林羡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松开了她。

眼前飞速掠过的景象,逐渐朝着她记忆中的东西行走,越来越重叠,越来越重叠——

他们看见了:

木舟。

乞灵祭奠仪式上,圣花盛放时原原本本的木舟。

可阿清还长睡在木舟里。

她在那支木舟里。

吕雪途的脸变得粉红,瞳孔里闪过怒火。她垂下眼睛,咬了咬嘴唇,然后缓慢地走向了盛放着人体与植物的木舟。林羡站在她的身后,静默地看着她。

“...人类破坏了大自然的朴素与健康。”

她蹲下来,手指轻轻地掠过那朵黑花。两个时空的错置传来了波浪流动的声音。

吕雪途想要抚开阿清脸上的鲜花,可是没有用,她触碰不到她。

“吕雪途。”

林羡等了一会儿,叫她的名字。

吕雪途停住了。

“咔——”

岑寂之中,突然传来了轻脆的一声,吕雪途的忧伤还没有流动,实验室的门忽然被从外而推开了。

她站立了起来。

门的暗影里,一个散发着植物清香的人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体赤裸着,皮肤里,植物的根与人类的血脉相连接,以血液为营养运输到整个枝干。

与阿清的身体如出一辙。

他神色淡淡,轻轻地一瞥,视线正好与吕雪途相撞。

是乞灵主。

吕雪途无言地凝视着他。

他走到了“棺材”的旁边,站了几分钟光景,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了。

他俯下身,指尖颤抖地轻轻撩开了细碎的花瓣。

露出了她的沉睡的面庞。

好长一段时间,他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似乎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一样。

缓慢地,他的忧郁的瞳孔里,液体,盈动了。眼泪流在他的脸颊上,在那张哀伤的脸上留下一片水光,向下,到下巴,坠落,却命运般地落在了她的眼尾,如同她的眼泪,滑落下去,不见了。

尽管她的面孔像一副早已死亡的面具。

“砰——”

“砰——”

大门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响动声音。

“林古息!”

“林古息!出来!你会出事的!”

他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生命。

“林古息!”门外的人们发出怒吼。

特殊实验室的大门通道坚固无比。最高的权限仅授权于室内,外部很难攻克。于是他们只能不厌其烦地、一声一声地敲、一声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林古息!”

“林古息!”

而林古息在这吵闹中的生命好像静止了。

长久的静寂之后,他终于动了。

他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的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了。

阴暗照在他身上。他的神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指尖还在颤抖。

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们匆匆忙忙地围绕着他,为他套上了很多东西,却又不敢触碰他。

人群,嘈杂声,木舟,黑花,永恒沉睡的少女...门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世界白得像雪,冷得像石头,过去的呼吸、过去的感官秩序、过去的绝望,把生命的一切都击溃,在光影之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没有什么能够以同一形态滞留于同一场所。2

他的心灵似乎自此发生了转变。伟大的仇恨洗刷了道德囚禁的“善”,爱让位于恶心的现实,这一切似乎已经给了他某种可怕的决心......

他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