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端假设(1 / 2)

两只充满皱纹的手掌搭在一起,一上一下慢慢绕圈做着弧形运动。其中一只手上的婚戒早已磨得褪色,另一只手没有佩戴任何东西,属于他的那只戒指在四十多年前被摘下来,并做成吊坠挂在老人胸前。

简单的复健运动做完,阿尔伯特又帮他抓起另一只手,来回往复继续那个动作。

安集的肌肉萎缩已经到晚期,但他始终坚持不安装任何机械义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如果用任何零件换掉他身上的一块肉,都会让他感觉到巨大的自我存在困惑。

但阿尔伯特不一样,尽管他也因常年伏案工作而患上严重的关节炎,不过一眼看去,老人浑身上下都覆盖了一层机械骨骼,他接受的改造程度已经快赶上小冰。之所以常年呆在轮椅上,也仅是多年来改不过来的坐姿习惯。

两位老人坐在院子里享受这难得的清澈阳光,此处能避免大部分极端天气骚扰,这算是来自云贵高原的特有恩赐。

“老都老了,没想过再找个人照顾你?”

“帆海给我请过几次保姆,都被我赶走了,我不太喜欢被人看管着的感觉。”安集会心一笑:“说不定盈盈也是受不了这怪脾气,当年才被我气跑的。”

“少来,人家去航天局的原因我是知道的。”阿尔伯特拍了拍他肩膀,没打算接过这个玩笑:“某种程度上,你和盈盈是幸运的。如果小冰能恢复到她做那个手术之前的样子,我宁愿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在她现在这个位置上被当作工具使。”

“工具吗?她自己应该不会这么想。”安集说到这儿,多少有些落寞:“至于盈盈的选择,我是持悲观态度的,她妹妹在移居火星前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估计撑不了多久…”

“其实…哎,算了。”阿尔伯特正想说,如今的火通讯频道开始全面铺设,应该很快就能获得关于孙莹莹的消息。但他转念一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至少有个念想在。

接近正午,阳光变得刺眼起来,阿尔伯特把他的老伙计推进病房,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在那个‘缸中之脑’的问题上,阿尔伯特虽然抱有关于自己的一些猜测,但在简单交流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假设并不存在,尤其是关于‘意识’与‘本质’的讨论。

安集并没有长篇大论说教,只是非常简单地举了两个例子,便让阿尔伯特醍醐灌顶。

他颤巍巍举起床头的一只苹果,首先用怀疑主义的观点,论证这只苹果的存在真假。在辩证法看来,我们之所以认为苹果真的存在,一是靠身体五感,真切地将它视为能够感知的物体。二是用告知和经验,在我们脑中形成一个判断主体。

这时候苹果就成了两个,一是客观存在的苹果,二是脑中的一个认知。但怀疑主义就认为,我们意象中那个苹果是感官欺骗的结果,这样一来,无论是客观还是经验,苹果本身这个概念就是虚假的,正常情况下前者‘指称’了后者,但反之就会构造出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超经验客体’,即每一个主观判断中的苹果都被割裂了。

据此,所谓‘缸中之脑’就是对此例证的一个揭发,因为意识活动既然无法超出自己的个体,那也就无所谓去涉及什么纯客观的东西,如此一来,客观就变成了某种‘玄学’范畴。

说到这儿,阿尔伯特已经察觉到安集想表达什么。如果火星上那些殖民者真的是采用虚拟社区的方式生存,那这个庞大社区作为生产意识的培养缸,从一开始就与传统意义上的‘缸中之脑’完全区别开了,它并非一套从物体到意识的无限循环。

紧接着,安集又用笛卡尔的理论延伸,进一步否定了阿尔伯特的猜测。

他捏着手里的苹果在阿尔伯特面前晃了晃,随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刹那间,阿尔伯特下意识驱动机械外骨骼,在苹果即将落地时伸手抓住了它。阿尔伯特本以为安集是肌肉乏力而抓不住这东西,正打算还给他时,安集却摇了摇头。

他让阿尔伯特握住这个苹果,不要借助机械的力量,并保持注意力。因为就在阿尔伯特瞬间做出该动作的前后,在两个瞬间,两个场景中的阿尔伯特,已经不是同一个人。意识从来不会单独且连续存在,在某个恍惚的刹那之后,就不存在被用一意识支配的人。

虽然这种说法显得更加玄乎,但阿尔伯特也能勉强理解,此刻的自己只是通过物质身体方式继承过去那个‘我’的大多数记忆、心灵和人格,但是这个过程中存在部分记忆丢失、大脑功能不稳定延续以及忘却‘自我’等一些不确定的因素。毕竟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要通过缜密思考去确认自己意识的存在,我们没有像计算机一样的‘缓存区’去处理数据。

正如那句‘我思故我在’一样,人的意识永远都只存在于当下瞬间。

如此一来,阿尔伯特的猜测彻底被推翻,原来所谓的‘缸中之脑’仅是一种理想设定中的意识状态,就如同经典物理中‘零摩擦力’的绝对光滑平面一样。

这个假设只能说明,火星基地里的那些居民并非传统人类,他们要么是经过复杂的脑部改造,要么就根本不是具有生物学特征范畴的‘活人’。但前者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如果要对数千个人脑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改动手术,就算在地球上也需要耗费巨量医疗资源。

但可怕的猜想出现了,如果一直以来和地球通信的那些个体都属于后者,火星上现在真的还存在传统人类吗?弗朗索瓦提供的证据虽然不足以表明火星真的有什么超级AI存在,但除此之外,人们究竟还能在短短几十年内,进化成何种难以辨认的形态?

难道说,火星已经成为‘新人类’的温床?我们再也无法踏足?

散漫的云朵游过来遮住太阳,高原气温慢慢下降,空调自动开启,响起轻微的风声。阿尔伯特心中也有一片阴霾逐渐生成,他今天似乎获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态却不再那么乐观。

“行了,你现在考虑这些事,很快会逐步被揭开。我虽然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咱们都一样对此陌生,只不过你的位置更特殊一些。”

“我,可能得去做点准备了。”

“准备什么?真打算和那群年轻人一样,搞个什么大工程?”安集忍不住挖苦道:“难不成真想和贝斯克一样掌控所有事?”

“哼哼,真要说起来,你们这些哲人,才愿意去扮演上帝。”阿尔伯特也笑着反怼回去:“想给万事万物总结出你们的一套规则,疯子才有资格搞哲学。”

“但对真正运作着大半个世界的人来说,哲学并不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