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天前,我本以为事情终于可以有个了结,没想到还是重蹈覆辙…”董俊慢慢坐回椅子上,环视周围这群拟态网的‘原住民’,语气颇为感慨:“终于,你们发现了我这只蚕食意识的蛀虫,并打算大义凛然除之而后快,是吗?”
“你肯定对这种治疗有什么误会。我还是那句话,无论董俊还是魏俊,首先是不分你我的,理论上也做不到把分裂出的精神消灭掉,要做的还是和解。”康米尔耐着性子,还打算给他详细解释:“至于那个暂缓病情的方法,也只是简单把你进行隔离。”
说了半天,董俊长时间以来积累的有些情绪变得难以控制,直接将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指着坐在他对面的自己,开始破口大骂:“病情?你们觉得我是病灶吗?我做的这些都只是在怜悯自己,在怜悯一个不敢回头审视真实回忆的可怜人!”
“所以,我们正是打算帮助你。”康米尔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被定格的魏俊身后:“如果你们都能接受同一种虚假,而不是像排斥病毒一样激烈反抗,结果对谁都好。”
此时董俊不再那么激动,反而笑出声来,似乎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滑稽。
“哈哈哈…看来,该怜悯的不只有我自己,我觉得你们这些数字假人,还有那些蜷缩在火星休眠舱里的所有人,你们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意思是不打算合作了?”康米尔无奈地向后退了两步,场景再次变得模糊,只剩下拟态者们站成一圈:“你确定要完全拒绝吗?”
董俊什么也没说,似乎连同虚化的场景一样,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掉。他一动不动注视着一点点褪色的天际线,不打算再对这群人回复一个字。
“那就,抱歉了。”
“我们会想办法找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一定会的。”
阿元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似乎不愿看见接下来的场景,就像董俊那种眼神。只不过此时已经分不清主次,究竟谁才是该可怜的对象。
……
另一个服务器,坐在湖边的二人刚刚观察完一轮记忆模拟。
藤原雄手上把玩着一块小石子,轻轻丢出去,它在水面上无比轻快灵活。跳跃了很久,直至视线之外,一圈圈波纹仍在泛滥。
盈日没想到,今天这番打发时间的交谈还能收获颇丰。
尽管她已经在当初那次‘向导’过程中窥见了藤原雄的人生全貌,但作为一个在火星长大的新人类,即便看见亦不等于理解。而今天的交谈中,姑娘才算一点点解开疑惑,地球元宇宙分明是那种浅层次的感官欺骗,它缘何仍能受到千万人推崇。
而这毕竟只是藤原一个人的描述,在宏大叙事层面上,据此只能管中窥豹。她依然无法理解,与火星的现状相比,传统人类社会何以举步维艰。
“那么依你之见,如果地球上从百年前就没有‘元宇宙’的发展壮大,如果大部分人愿意精心编织自己的线性生命,社会至少不会有如今这么脆弱不堪?”
“哈哈,这都是那些历史研究者和社会学家要考虑的事,我也只是随口打了个比方而已。”藤原雄拍拍手上的泥水,站起来眺望湖面:“但那种面对未来的茫然无措,是我作为一个在地球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可以明确向你表露的。”
“其实,我反倒不这么觉得。”盈日把脚泡在沁凉的湖水里,上下拨动着水花:“就像你说的,人类毕竟逃脱不了生物性的束缚,血肉苦弱,一生真正能选择的机会又太少。但换个角度想想,正是因为人的选择弥足珍贵,于是每个重要的当下都变成回忆之后,才会真正珍惜那些绽放生命力的瞬间…”
“倒也没错,可你之前好像并不是这么认为的。”藤原雄皱起眉头,他回想起盈日在全体会议上那番讲话:“这么说来,你并不是因为怜悯地球民众,才选择了发送那条信息。”
“那可是重要场合,怎么能把真实想法全表露出来?”盈日忽然挑了挑眉毛:“别看我吊儿郎当,托康米尔的福,那些套话我还是会说一点的…”
“不过这些年,人类社会遭受的挫折确实太多了。”
“比起止步不前,那火星这样大刀阔斧加速前行,真的就一定好吗?”说完这句话的盈日也站起身来,将冰凉清澈的湖水浇在脸上:“如果真是怜悯,我大概是在可怜咱们的共同命运吧,但我们也是历史的主体,没有谁真的值得被可怜。”
说到这儿,她意识到康米尔可能随时都在窥探这个场景,于是干脆卷起袖子,把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形,对着湖水高呼起来。
“听见了吗!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
声音回荡于平静的湖面上,答案在风中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