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沉默,盈日掐着袖口显得很扭捏,也或许是尴尬。
面对贝克斯这番自我陈述,姑娘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老人毫不夸张的语气看来,似乎自己真的是一位十恶不赦的坏蛋,她甚至不清楚是否该讲出一些劝慰的话。
但贝斯克看起来不以为然,或许也只有像他这样活了将近两百岁的人,才会在面对这种问题时显得极为淡然。
当然,这一切都还仅止步于言语表述,因为盈日并不清楚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她没了解到那段往事之前,这种自述只让人觉得荒诞。
好在贝克斯不打算让她始终保持这种疑惑,老人凭空抓出两只蒲团,示意盈日坐下来慢慢听故事。姑娘本就对地球往事感兴趣,如果由这位传奇人物亲自把那些尘封的历史讲出来,这可能比参与什么友邻社区有意义得多。
“如果有任何想问的,最好趁现在,四十多年没再跟人提起过这些,但今天可能心情不错,所以比较愿意分享。”
确实,他的所有记忆都是封存于方舟核心数据库的最高机密,即便康米尔之前想调用也未能获准,只不过盈日并不清楚这些事有多重要。当然,贝克斯之所以一时兴起愿意提及,也可能是基于盈日大大咧咧的性子,而且他也清楚,这姑娘的克隆体只剩下两年不到寿命…
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倒还让盈日有些猝不及防,她也不知道该从什么问起。于是只能很笼统地抛出一个大概方向,毕竟对她来说,地球上的任何事都不会觉得无聊。
“您就随便讲讲六十年前移居火星的过程吧,虽然从历史资料里能翻到大部分基地建设初期的资料,但在大家殖民过来之前,很多往事我都很模糊。”
“那么,你想先听哪一段往事?”贝克斯重新回到之前那种闭目冥想的状态,但并没有要求盈日也能乖乖坐着不动:“可能关于我老年之后,也就是媒塔已经开始为这个计划做准备那段时间,我的记忆更清晰一些。”
“但其实我…我觉得听一段故事需要从头开始比较好,您还记得年轻时候的事吗?”
“年轻时候,其实没什么好提起的,无非就是累积资本进行创业。如果实在说的话,应该只是我初次对人类社会失望那段时间。”
贝克斯这话不假,他年轻时候刚刚二十一世纪初,那还处于互联网发展初期,彼时虚拟货币刚刚流行,他也仅仅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赚了第一桶金。
所以值得提及的,还需从五十岁之后说起。
年过半百的他已身为互联网行业大佬,在阿尔法超级智能失控后的一段时间,其产业份额遭到很大打击。但贝克斯的感悟和大多数人不同,其他人都觉得超级AI这种东西绝不能再重现世界,他却觉得世界在如此迷茫的前景下,恰好需要一位‘指点迷津’的正确存在。
于是从那时起,贝克斯就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违背了当时管控最严苛的AI管理条例和国际法令,一直带着自己最心腹的团队秘密研究强人工智能。
虽然他对超级AI的渴望和激情从未消退,但在安全管控方面仍然做得十分到位,几乎所有迭代数据都是在极其严密的封闭环境下完成。按照贝克斯自己的说法,宁愿这东西永远研制不出来,也绝对不能再发生阿尔法原型机那种灾难。
随着媒塔的业务越做越大,他也有足够资金并积累了各种技术,最关键的是,自己能利用媒塔这张大旗网罗更多人才。于是超级AI的研发变得越来越顺利,大概在五六十年代,探知者就已初具雏形,甚至能进行受控的迭代演进。
然而正是由于探知者的飞速自我升级,让贝克斯首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在一个自动化程度相当高的社会,如果这东西某天忽然‘窜逃’至元宇宙,其造成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当年那场阿尔法事件,甚至不会留给人类丝毫反扑的机会。
为此,贝克斯不得不暂时封存了初代方舟的全部数据,也随之停止了关于此技术的任何开发。那曾是他最为迷茫的一段时间,也是对人类现状慢慢丧失希望的开端。超荷工程已经让环境破坏的严重程度肉眼可见,人类却一再向虚拟世界沉溺,这让他一度对世界产生绝望。
直到六十年代末,张南门发布了聚变冲压引擎的开发计划,并向全球募资,贝克斯也终于对自己的理想重新燃起希望。
如果地球不再适合社会朝着积极方向进步,如果人们无法容忍一个‘全能上帝’出现,那就叫上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去开拓一片无人干涉的新家园!
即便这个超级智能真的失控,那它在火星这样薄弱的工业环境下,想要对地球造成威胁至少也需要上千年时间,最惨痛的结局也就是一大群开拓者在火星为理想殉葬。
也就是自那时起,贝克斯开始不顾一切去实现这个目标。但他的狂热也让自己变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极端主义者,因为接下来这二十年多光阴中,他在地球上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从非法基因实验到窥探用户隐私,再到后来的人质劫持,他甚至为了给殖民计划兜底,专门培养了一批像魏俊这样人格分裂的‘工具人’,这每一桩都足以让他被枪毙百次。
所以如今回想起来,无论火星基地建设得多壮观,哪怕当年是怀着崇高的理想主义激情去做这件事,它却依然是建立在无数痛苦鲜血之上,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