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的北方烽燧林立,两座烽燧之间最远相距不过三十里,最近不足三里,许抚州建造每座烽燧在择地一事上极为苛刻精细,站在任意一座烽燧守望台上,必可见两座以上的邻近烽燧。边烽互望绵延成势的众多烽燧中,位于一条戈壁走廊上的鹿尾巴烽燧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按例设置烽帅一人,副帅两人,烽子四人,妖族叩关后,鹿尾巴烽燧又额外添补了烽子五名和驿马一匹。鹿尾巴烽燧设在西州西北,隶属于以土木堡为核心的寨堡群,比起白马堡要靠左和靠后,随着妖族先锋大军长驱直下,土木堡虽然尚未受到大规模莽骑冲击侵扰,但鹿尾巴烽燧的烽子已经可以清晰感受到战事的临近,那些在铁甲罩裘的一股股妖族游骑,出现在附近游曳查探地形,昨天更有胆大包天的十余骑妖族斥候,面朝鹿尾巴烽燧骤然突入,双方相距不足把八十步,烽燧内十几名眼力极佳的西州士卒甚至能够看清妖怪蛮子的脸庞,烽帅裴新挽弓如满月,一箭就将为首一骑射落下马,妖族斥候头目显然大吃一惊,收起尸体后恨恨离去,临行前还举起战刀朝着鹿尾巴烽燧指指点点。
今日清晨拂晓时分,亲自负责守后半夜的裴新站在高台上,抬头看着桔槔上悬挂着那只叫兜零的笼子,他作为鹿尾巴烽燧的当家人,不同于燧内大多数目不识丁的烽子,裴新是土木堡附近小有名气的读书人,文书符牒转牒都写得很漂亮,同时又有一手出色箭术,所以才入伍半年不到就晋升了烽帅。裴家在西州是声望大族,裴新虽是偏房庶子,但本可以靠着将种门庭的余荫去临近郡县的衙门当差,由吏转官也一样不需要几年,之所以来西北风吹日晒,是缘于裴新的一时冲动,世人皆知早年世子殿下身边有两万骑军叫护龙骑,清一色骑乘出自纤离牧场的盛州大马,佩刀负弩披铁甲,若说前个几年,护龙骑也就是一等豪族眼中的鸡肋,北境只有三流末流的将种门户才乐意将自家子弟塞进去,可随着赢修然波澜不惊地成功世袭罔替后,更随着北门关外那一战后,护龙骑可就不是谁都能想当就当的了,裴新就不幸落选,同郡望族的一位同龄人至交好友则选上了,去年秋天那家伙就踌躇满志地前往盛州,据说郡内几位原本眼高于顶的豪族良家女,差点就要给那小子自荐枕席了,裴新在为死党感到高兴之余,难免觉着折了面子,一气之下就跑到西州几乎已经是最北的边线。起先那些鹿尾巴老卒都不爱搭理他,上任烽帅就尤其不待见他这个面容英俊的“文弱书生”,还吓唬他晚上洗干净屁股,当时裴新就震怒翻脸,跟那老**狠狠打了一架,事后本以为殴打了顶头上司,肯定得灰溜溜卷铺盖滚回去,不料那位相貌身材跟一头熊罴似的的烽帅也硬气,虽说之后一直没有好脸色给裴新,但没动什么手脚刻意刁难他这个不懂规矩的刺头烽子,只是让裴新做了足足两个月的烧灶厨子,裴新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就这么认了。去年年末各个堡寨烽燧前往土木堡校武,鹿尾巴烽燧就把裴新给赶鸭子上架,不曾想还得了西州副将杨大将军的亲口嘉奖,裴新至今还记得跟烽帅并驾齐驱返回鹿尾巴烽燧的一路上,多次眼角余光瞥见那满脸涨红又欲言又止的魁梧汉子,像个扭扭捏捏的婆姨,裴新心里头那点本就不多的怨气也就一扫而尽。
今年开春,西州关外北境和妖族双方斥候几乎每天都有拿命换命的急促交锋,在这种时候,他们鹿尾巴烽燧的烽帅突然就跳级升任了白马堡的一把手,裴新听燧内老人说烽帅跟那边土木堡游山堡清风堡很多寨堡的当家人,早年都是出生入死的袍泽,得有二十来年的交情了,年轻时候个个都是在妖族境内杀过妖怪蛮子的好汉。
换值的两名烽子准时走到守望高台上,听到脚步声的裴新转头看着那两张迥异脸庞,一张稚嫩而朝气,毕竟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孩子,另外一张沧桑且平庸,前者是这次临时增添的烽子之一。后者是鹿尾巴烽燧的老前辈,姓李,据说是最早一批烽燧戊卒,鹿尾巴建造好后,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驻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当上副帅,但烽燧后辈都喜欢喊他小李,就连上任烽帅都说不知道这绰号到底咋来的,李老头脾气好,也从不在意,被喊了后每次都还笑着点头。鹿尾巴烽燧另外一名副帅邓松正值壮年,是唯一一个喊老头李师傅的人,也是个怪人,不苟言笑,烽燧内有许多根穿凿而过的滚圆大木,邓松每天都要在圆木上翻来覆去打一套拳,一打就能打上半个时辰,当值守夜时,则在高台边缘上练拳。裴新自幼便跟随西州着名拳师练习武艺,大致清楚邓松身手的深浅,也许把式不好看,但根基打得牢固,所以在自己担任烽帅后,裴新对性子沉稳的邓松一向以礼相待,视为兄长。
裴新对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难得,你再去睡会儿,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摇着头灿烂笑道:“不了,他们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帅,你赶紧去休息吧,有我跟小李当值,保管不出错!”
老人和蔼笑了笑。
裴新显然早已领教过那帮汉子的鼾声如雷,会心笑道:“那我陪你们站会儿,反正也没有睡意。”
裴新有句话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也许以后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杆长枪站在守望台边缘,举目远眺。
身材矮小的副帅李老头走到裴新身边,伸手捏了捏棉绒干瘪的老旧襟领,默不作声。
裴新压低声音感叹道:“李副帅,看情形,咱们鹿尾巴的平安火烧不了几次了。虽然妖族先锋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这边,西州城的北边已经建起了一座北山城,可就算他们一股脑冲去北山城下列营扎寨,但只要他们还觊觎着北山城后边的西州城,土木堡这片就必然是他们的眼中钉,现在就看会是谁带兵来攻打。”
眼神浑浊晦暗的老人嗯了一声,搓着手轻声问道:“裴烽帅,说几句实话,你别生气啊,咱们鹿尾巴老卒其实心里头都敞亮,你跟咱们大不一样,不用在这边等死,让家族砸银子动用关系,完全可以把你调回更安生的西州境内。烽帅你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想军功想疯了?”
裴新没有动怒,苦笑道:“我当然想过这件事,不过上旬一封家书让我想都不用想了,我裴家虽然在西州是堪称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说上一辈人,我这一辈裴氏子弟就有四人在西州军中任职,加我有三人都在西州军伍,我投军最晚,烽帅根本拿不出手,我那个大哥,如今已经是西州城内离校尉只差一步的检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运作,尽量帮他找个台面上说得过去的由头借口撤回境内,哪知我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余那个官职稍小的四弟徙回西州,但是西州边军那些将军们又不是睁眼瞎,我裴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四弟一走,那么我这个三哥当然得留下,我爹在书信里写得云遮雾绕,但意思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想这样也好,好歹还有个十岁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边,过个四五年也就能撑起来了。一旦我死皮赖脸返回西州,我爹娘还有弟弟,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做人。”
裴新原本苦涩的笑容,开始有几分洒脱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后,望向老人说道:“年轻的烽子我不敢问,也不忍心问,但是我很好奇李副帅和邓熙帅是怎么想的。我在到达土木堡之前,听说你们这类老兵油子打起仗来最精了,战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说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