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之念秧(2 / 2)

王子巽急忙追了几十里路,却完全不见少年的踪迹。他这才明白,姓张的衙役、姓许的,还有姓佟的,都是一伙的。一个骗局行不通,就换另一个,一定要让他入局。用偿还赌债、交换财物这一招,其实早就埋下了赖账的伏笔。假如他们骗走行李的计划没成功,也一定会拿着之前赌债的说法强行把财物夺走。为了骗这几十两银子,他们一路跟随了几百里,还担心仆人会识破他们的阴谋,所以少年不惜亲自献身来讨好仆人,这手段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几年之后,又发生了吴生的事情。

县里有个吴生,字安仁,三十岁时妻子去世,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有个秀才前来与他交谈,两人十分投缘,相见恨晚。秀才带着一个小仆人,名叫鬼头,鬼头和吴生的书童报儿也相处得很好。时间久了,吴生才知道秀才是狐仙。吴生外出远行,狐仙必定与他同行,在同一个房间里,别人却看不见狐仙。

吴生在京城办事,准备返回故乡时,听说了王子巽遭遇念秧骗局的事情,于是告诫书童要提高警惕。狐仙却笑着说:“不必如此,这次出行不会有什么不利的事。”

到了涿州,有个人把马拴在路边的烟铺前,坐着休息,他穿着华丽整齐的皮裘。看见吴生路过,便起身骑上马跟在后面。他渐渐和吴生搭话,自称:“我姓黄,是山东人,在户部担任提堂。正要东归家乡,很高兴能与你同路,这样就不会寂寞了。”于是吴生停下他也停下,每次一起吃饭,他必定替吴生付账。吴生表面感激,心里却暗自怀疑,私下询问狐仙,狐仙只说:“没关系。”吴生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晚上,他们一起寻找住处,发现房间里已经有一个美少年坐在里面。黄某人进去后,与少年拱手行礼,高兴地问少年:“你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的?”少年回答说:“昨天。”黄某人便拉着少年一起住下,还对吴生说:“这是史郎,是我的中表弟,也是个文人,能陪你聊聊诗词文章,晚上就不会觉得无聊了。”于是拿出钱财,准备酒菜一起畅饮。少年风度翩翩、含蓄文雅,吴生和他很快就彼此欣赏,十分投缘。饮酒时,少年总是用眼神示意吴生做些小动作,以此罚黄某喝酒,还强灌他,两人一边鼓掌一边欢笑。吴生越发喜欢这个少年。

接着,史郎与黄某商量着要赌博,两人一起拉吴生入局,于是各自拿出钱袋里的银子作为赌注。狐仙叮嘱报儿悄悄锁好木板门,并对吴生说:“要是听到有人喧闹,你就只管装睡,别出声。”吴生答应了。

赌博时,吴生每次下小赌注就输,下大赌注就赢,过了一更天左右,算下来已经赢了二百两银子。史郎和黄某钱袋里的银子都快输光了,于是商量着拿马做赌注。

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吴生急忙起身,把骰子扔进火里,然后蒙着被子假装睡觉。过了一会儿,听到店主找不到钥匙,只好砸开门闩把门打开,有几个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搜捕赌博的人。史郎和黄某都坚称没有赌博。其中一个人径直过来扯吴生的被子,指着他说是赌徒。吴生大声呵斥他。这几个人强行要翻检吴生的行李。吴生正无力反抗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声和侍从呼喝开道的声音。吴生急忙跑出去大声呼喊,那些人这才害怕起来,把他拉回屋里,只求他别出声。吴生于是不慌不忙地把赢来的钱包裹好交给店主。等外面的仪仗队伍走远了,那些人才出门离开。

黄某和史郎一起装作惊喜的样子,随后各自找地方睡觉。黄某让史郎和吴生同睡一张床。吴生把装着银子的腰袋放在枕头边,才叫人铺好被子准备睡觉。没过多久,史郎掀开吴生的被子,光着身子钻进他怀里,轻声说:“我喜欢你为人磊落,希望能和你交好。”吴生心里明白他不怀好意,但觉得正好将计就计,于是和他相互依偎。史郎极力讨好,没想到吴生身材壮硕,这让史郎很不适应,疼得他几乎无法忍受,小声哀求吴生停下。吴生却坚持要继续,伸手一摸,发现史郎已经流血很多了,这才放开他让他回去。

等到天亮,史郎疲惫得无法起身,借口突然生病,请求吴生和黄某先出发。吴生临分别时,还送了些银子给他当买药治病的费用。在路上,吴生和狐仙说起这事,才知道昨晚那些仪仗队伍,都是狐仙变出来的。

在途中,黄某对吴生愈发谄媚讨好。傍晚,他们又住进同一处客舍。客房十分狭小,仅能容下一张床,但还算温暖整洁。吴生觉得这床太窄,黄某说:“这床睡两个人确实窄,你自己睡就宽敞了,有什么妨碍呢?”说完便吃完饭径直离开了。吴生也很高兴能独自住宿,这样就可以和狐仙朋友相聚。

吴生坐了很久,狐仙却没有来。忽然,他听到墙壁上的一扇小门上有手指弹动的声音。吴生打开门查看,一位艳妆的少女突然走进来,她自己关好门,对着吴生展颜微笑,容貌美丽如同仙子。吴生满心欢喜,细细询问,少女说是客舍主人的儿媳。于是两人亲昵起来,彼此十分相爱。

少女忽然潸然泪下,吴生惊讶地询问缘由,少女说:“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主人派来引诱你的。之前每次有人进房,马上就会被抓住,不知道今晚怎么这么久都没人来。”她又呜咽着说:“我本是良家女子,实在不甘心做这种事。如今我已倾心于你,求你救救我!”吴生听后,既害怕又惊慌,一时想不出办法,只能催促她赶紧离开,少女只是低头哭泣。

忽然,听到黄某和客舍主人用力捶门,吵嚷声鼎沸,只听见黄某说:“我一路小心侍奉,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怎么竟敢勾引我表弟的妻子!”吴生十分害怕,逼着少女离开。又听到墙壁小门外面也有扭打撞击的声音,吴生仓促间汗流浃背,少女也趴在地上哭泣。

接着又听到有人在劝阻客舍主人,主人却不听,推门的动作愈发急切。劝阻的人说:“请问主人你想干什么?如果想杀人?我们这几位客人,一定不会坐视你行凶作恶。要是这两人中有一个逃走了,你又怎么推脱罪责呢?如果想把人送到官府?你家内室之事处理不当,只会自取其辱。况且你向来接待过往旅客,这明显是设下的陷阱骗局,你怎么能保证这女子不会有不同的说辞呢?”主人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吴生听到这些话,暗自感激佩服,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起初,客店即将关门的时候,有个秀才带着一个仆人,前来外间客房投宿。秀才带着香醇的美酒,给同屋的人都斟上酒,尤其殷勤地劝黄某和客舍主人喝酒。两人推辞着想要起身,秀才拉住他们的衣襟,苦苦不让他们离开。后来两人趁隙逃脱,拿着棍棒奔向吴生的房间。秀才听到喧闹声,才进来劝解。吴生趴在窗边偷看,发现竟然是狐仙朋友,心中暗自欢喜。又见主人的气势稍微减弱,狐仙便大声说话恐吓他。又对女子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女子哭着说:“只恨我身不由己,被人驱使做这种下贱的事!”主人听了,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

秀才叱骂道:“你们这些人禽兽般的行径,已经完全暴露了。这是在场客人都共同愤慨的!”黄某和主人听了,都放下刀棍,直身而跪,请求原谅。吴生也开门出来,顿时愤怒地大声责骂。秀才又劝阻吴生,双方这才和解。女子又哭泣起来,宁死也不愿回去。这时,屋里奔出老妇和丫鬟,揪住女子要把她拉进去,女子躺在地上哭得更加哀伤。秀才劝主人把女子高价卖给吴生,主人低着头说:“‘做接生婆三十年,今天却把婴儿倒着包扎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便听从了秀才的话。吴生本就不肯出高价,秀才在主客之间从中调停,最后议定价格为五十两银子。人财交付之后,晨钟已经敲响,于是大家一起赶忙收拾行装,带着女子上路了。

女子从未骑过马,一路奔波下来显得疲惫不堪。中午稍作休息,准备再次上路时,吴生呼唤报儿,却发现他不知去向。太阳已经西斜,依然没有报儿的踪迹和消息,吴生心中十分疑惑惊讶,于是向狐仙询问。狐仙说:“不用担心,他自己会回来的。”等到星月都已升起,报儿才终于出现。

吴生责问他去了哪里,报儿笑着说:“公子你花了五十两银子便宜了那些奸诈之徒,我实在觉得不公平。刚才我和鬼头商量,回去把钱要回来了。”说着就把银子放在了桌上。吴生惊讶地询问缘由,原来是鬼头知道女子只有一个哥哥,远出十多年都没回来,于是就幻化成她哥哥的模样,让报儿冒充弟弟,进门索要妹妹。主人十分惶恐,谎称女子已经因病去世。两个书童假装要把主人告到官府,主人更加害怕,便用银子贿赂他们,钱数渐渐增加到四十两,两个书童这才离开。报儿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吴生当即把钱赏赐给了他。

吴生回到家中,与女子夫妻感情深厚,家境也愈发富裕。他仔细询问女子,才知道之前那个美少年就是她的丈夫,原来史郎就是之前骗王子巽的金某。女子还拿出一件披风,说是从山东一个姓王的人那里得来的。原来这些骗子党羽众多,旅舍的主人,都是他们的同伙。谁能想到吴生遇到的,正是让王子巽叫苦不迭的那一伙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吗?古人说:“擅长骑马的人容易从马上摔下来。”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