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武孝廉 、西湖主 、孝子(1 / 2)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带着钱财前往京城,打算谋求官职。走到德州时,他突然生了重病,吐血不止,只能长时间卧在船中。他的仆人见状,偷走钱财跑了。石某又气又恨,病情愈发严重,连吃饭的钱粮都断绝了。船夫盘算着要把他扔在这儿不管。

正巧有个女子乘船,夜里来到这里停泊。女子听到了石某的遭遇,便自愿用自己的船搭载石某。船夫很高兴,扶着石某登上了女子的船。石某看向女子,见她四十多岁,穿着华丽的衣服,神色依旧十分出众。石某呻吟着向她表达感谢。女子凑近审视后说:“你向来就有痨病的病根,如今魂魄都快飘到阴间去了。”石某听了,放声哀哭。女子又说:“我有药丸,能让你起死回生。要是病好了,可别忘了我。”石某流着泪发誓不会忘记。女子便给石某喂药,过了半天,石某感觉病情稍有好转。女子就在床边精心照料,为他提供美味的食物,那份殷勤超过了夫妻之间的关怀,石某对她越发感激。

一个多月后,石某的病彻底好了。他跪着爬到女子面前,像敬重母亲一样敬重她。女子说:“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要是你不嫌弃我年老色衰,我愿意侍奉你。”当时石某三十多岁,妻子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听到女子这话,心中大喜过望,于是二人结为夫妻。女子拿出自己藏着的钱财,让石某去京城打点,还约定等石某回来就一起回家。

石某到了京城,四处钻营,谋得了本省司阃的职位,又用剩下的钱买了鞍马,一时间官员的服饰和车乘显得十分气派。这时他想到女子年纪已经很大,终究不是理想的伴侣,于是花了百两银子聘娶王氏女子为继室。他心里有些害怕,担心女子知道此事,便避开经过德州的路,绕了远路去赴任。

一年多过去了,石某和女子之间没有任何消息往来。石某有个表亲,偶然间到了德州,和女子成了邻居。女子得知后,上门询问石某的情况,这位表亲便如实相告。女子听后大骂石某,还把自己和石某的事情说了出来。表亲也替女子感到不平,安慰她说:“或许是衙门里事务繁忙,他还没来得及顾及。你写封信,我帮你寄给他。”女子照做了。表亲恭敬地把信交给石某,石某却根本没当回事。

又过了一年多,女子亲自去找石某,在旅舍住下后,托官署中负责接待宾客的人通报自己的姓名。石某却吩咐将她打发走。

一天,石某正在宴饮,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叫骂声。他放下酒杯仔细一听,原来是女子已经掀开帘子走进来了。石某大惊失色,脸色变得像土一样。女子指着他骂道:“薄情郎!你倒是过得安乐啊!你好好想想,你的富贵是从哪里来的?我和你情分不薄,就算你想纳妾,和我商量一下又有什么妨害?”石某双腿并拢,屏住呼吸,吓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跪地磕头,用假话乞求女子原谅,女子的怒气这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石某和王氏商量,让王氏以妹妹的礼节去见女子。王氏很不情愿,石某苦苦哀求,她才前往。王氏拜见女子,女子也回礼。女子说:“妹妹别怕,我不是那种凶悍善妒的人。以前的事,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就算是妹妹你,也不会愿意有这样的丈夫。”接着就给王氏详细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氏听后也十分气愤,便和女子一起责骂石某。石某被骂得无地自容,只能不断请求赎罪,这才让局面安稳下来。

起初,女子还没进入府中的时候,石某就告诫守门人不要给她通报。到了女子自己闯进来这时候,石某迁怒于守门人,暗中责问他。守门人坚持说大门的钥匙都没打开过,没有人进来,坚决不承认失职。石某心里怀疑却又不敢去质问女子。此后,虽然表面上石某和女子也有说有笑,但终究回不到从前的亲密状态。幸好女子温柔娴静,也不与石某争风吃醋,每天吃完三餐后,就关门早早睡觉,也从不问石某晚上在哪里歇息。王氏一开始还担心自己的处境,看到女子如此行事,越发敬重她。每天清晨,王氏都会前去请安,就像侍奉婆婆一样。女子对待下人宽厚平和又不失分寸,同时明察秋毫,像神明一样。

有一天,石某丢失了官印,整个官署都乱成一团,众人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走,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女子笑着说:“别担心,把井淘干就能找到。”石某照做,果然找到了官印。石某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却只是笑,并不回答。从一些细微的迹象来看,女子似乎知道偷印之人的姓名,可始终不肯透露。

女子在这里住了一整年,石某观察到她的行为多有怪异之处,怀疑她不是人类。常常在女子睡后派人去偷听,只听到床上整夜都有抖动衣服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女子和王氏十分亲密友爱。一天晚上,石某去臬司办事还没回来,女子和王氏一起喝酒,不知不觉喝得大醉,就躺在席间睡着了,竟然化作了一只狐狸。王氏心生怜惜,用锦被给她盖上。没过多久,石某回来了,王氏把这件奇异的事告诉了他。石某想要杀了狐狸,王氏说:“就算她是狐狸,又哪里对不起你了?”石某不听,急忙去找佩刀,可这时女子已经醒来,骂道:“你有着毒蛇般的行为,豺狼般的心肠,我一定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之前给你吃的药丸,还给我!”说着就朝石某脸上吐口水。石某顿时感觉浑身寒冷,像被浇了冰水一样,喉咙里也一阵阵发痒,呕吐出来,那颗药丸还和原来一样。女子捡起药丸,愤怒地径直走了出去,石某追出去时,她早已不见踪影。

当天半夜,石某的旧病复发,吐血咳嗽不止,半年后就去世了。

西湖主

陈弼教,字明允,是燕地人。他家中贫困,在副将军贾绾手下担任记室。一次,他们乘船停泊在洞庭湖上,恰好遇到一只猪婆龙浮出水面,贾绾一箭射中它的背部。有条鱼咬住猪婆龙的尾巴不松开,结果一同被捕获。猪婆龙和鱼被锁在桅杆间,气息奄奄,猪婆龙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请求救援。陈生看了心生怜悯,向贾绾求情,将它们释放。陈生随身带着金疮药,便开玩笑地把药敷在猪婆龙的伤口上,然后把它放回水中,猪婆龙在水中沉浮了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一年多以后,陈生从北方归来,再次经过洞庭湖,突然遭遇大风,船被打翻。他幸运地抓住一个竹箱,在水中漂泊了一整夜,最后挂在树上才停了下来。他挣扎着爬上了岸,刚站稳,就看到一具浮尸漂了过来,竟然是他的僮仆。陈生用力将僮仆拉上岸,可僮仆已经气绝身亡。陈生满心凄惨悲痛,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坐在岸边休息。只见眼前小山翠绿高耸,细柳随风摇曳,路上行人极少,也没有人可以问路。从黎明一直等到辰时过后,他满心惆怅,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僮仆的肢体微微动了一下,陈生又惊又喜,赶忙抚摸他。没过多久,僮仆吐出几斗水,竟然苏醒过来。他们一起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石头上晾晒,将近中午时,衣服才干,勉强可以穿上。此时,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难以忍受。于是,他们加快脚步翻山越岭,希望能找到村落。刚走到半山腰,就听到了响箭的声音。陈生正疑惑地倾听,只见两位骑着骏马的女郎飞驰而来,速度快如撒豆。她们都用红色绡巾束着额头,发髻上插着雉尾,身穿紫色小袖衣衫,腰间系着绿色锦带,一位手持弹弓,另一位手臂上套着青色臂套。等她们越过岭头,陈生看到几十名骑手在茂密的草木间打猎,个个都容貌美丽,穿着打扮一模一样。陈生不敢上前。这时,有个男子快步跑来,像是马夫,陈生便向他打听情况。马夫回答说:“这是西湖主在首山打猎。”陈生讲述了自己的来历,还说了自己饥肠辘辘,马夫便解开包裹,拿出干粮给他,叮嘱道:“你最好赶紧远远避开,冒犯了西湖主可要被处死!”陈生听了十分害怕,急忙快步下山。

茂密的树林中隐隐约约露出殿阁的轮廓,陈生以为是寺庙。走近一看,只见层层粉白的院墙环绕,溪水潺潺横流,朱红色的大门半掩着,一座石桥连接内外。陈生轻轻推开院门望去,只见亭台楼阁高耸入云,简直可以和皇家园林媲美,又疑心这是富贵人家的园亭。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横生的藤蔓拦住道路,芬芳的花朵扑面而来。走过几道曲折的栏杆,又是另一处庭院,数十株垂柳,枝条高高地拂过朱红色的屋檐。山中鸟儿一声啼叫,花瓣便纷纷飘落;深苑里微风轻拂,榆钱自然洒落。这一切让人赏心悦目,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

穿过一座小亭,看到一架秋千,高高地耸立着,几乎与云相接,秋千的绳索静静垂着,周围杳无人迹。陈生心想这里可能靠近内宅,心中害怕,不敢再深入。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似乎还有女子的欢声笑语,陈生和僮仆赶忙潜伏在花丛中。没过多久,笑声渐渐靠近,听到一个女子说:“今天打猎的兴致可不太好,打到的猎物少得可怜。”另一个女子说:“要不是公主射中大雁,咱们这一趟人马可就白跑了。”不多时,几个身着红装的女子簇拥着一位女郎来到亭中坐下。这女郎身着窄袖的戎装,年纪大约十四五岁,发髻浓密如凝聚的云雾,腰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就算用玉蕊琼英来形容她的美貌,都显得不够贴切。众女子纷纷献上香茗,点燃熏香,站在一旁,衣袂绚烂如锦缎堆积。过了一会儿,女郎起身,沿着台阶走下来。一个女子问道:“公主鞍马劳顿,还能荡秋千吗?”公主笑着答应了。于是,有的女子托着她的肩膀,有的拉着她的手臂,有的撩起她的裙摆,有的拿着她的鞋子,搀扶着她登上秋千。公主舒展洁白的手腕,踩着小巧的鞋子,身姿轻盈如飞燕,一下子就荡入云霄。之后众人将她扶下秋千,纷纷赞叹:“公主真是仙人啊!”然后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陈生偷偷看了许久,不禁心驰神往。等人声渐渐消失,他才走到秋千下,徘徊着,沉浸在遐想之中。忽然发现篱笆下有一条红巾,知道是那些女子遗失的,心中暗喜,便放进袖子里。他登上亭子,看到桌上摆放着文具,于是在红巾上题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