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颜氏、杜翁、小谢(2 / 2)

陶生前往那座宅子打扫厅堂。傍晚的时候,他把书放在厅堂里,回去拿其他东西,回来时发现书已经不见了。他感到很奇怪,就仰卧在榻上,静静地等待着,观察会有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脚步声,斜着眼睛看去,只见两个女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把他丢失的书送回到了桌子上。其中一个女子大约二十岁,另一个大概十七八岁,都长得非常美丽。她们迟疑地站在榻下,相互看着笑了起来。陶生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年纪稍大的女子抬起一只脚,踹了踹陶生的肚子,年纪小的女子则捂着嘴偷偷地笑。陶生感觉自己的心开始动摇,几乎无法自持,但他还是急忙严肃起来,端正了自己的念头,始终没有理会她们。女子走近他,用左手捋他的胡须,右手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发出轻微的响声,年纪小的女子笑得更厉害了。陶生突然起身,大声呵斥道:“鬼东西,竟敢如此!”两个女子吓得急忙逃跑,消失不见了。

陶生担心晚上会被鬼魅骚扰,想要搬回去,但又觉得自己之前说过鬼没什么可怕的话,现在回去很丢脸,于是就点起灯读书。黑暗中鬼影憧憧,他却全然不顾。快到半夜的时候,他吹灭蜡烛准备睡觉。刚闭上眼睛,就感觉有人用细小的东西戳他的鼻子,奇痒无比,他打了个大喷嚏,只听到暗处隐隐传来笑声。陶生没有说话,假装睡着,等着看她们还会做什么。不一会儿,只见年纪小的女子用纸条搓成细细的一股,像鹤和鹭那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陶生突然起身呵斥她,她便飞快地逃窜开了。陶生再次躺下后,她又来戳他的耳朵。整个晚上,陶生都被她们扰得不得安宁。直到鸡叫了,才没有了声响,陶生这才得以酣睡,一整天都没有再看到或听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太阳下山后,鬼魅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陶生于是在夜里做饭,打算通宵不睡。年纪稍大的女子渐渐地把胳膊弯放在桌子上,看着陶生读书,不一会儿,她伸手把陶生的书卷合上。陶生生气地去抓她,她立刻就飘散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来抚摸书卷。陶生用手按住书卷继续读。年纪小的女子悄悄地绕到他的脑后,双手交叉捂住他的眼睛,然后一下子跑开,远远地站着嘲笑他。陶生指着她骂道:“小鬼头!要是抓住你,一定都杀了!”女子却一点也不害怕。陶生便和她们开玩笑说:“男女之间的风流之事,我都不感兴趣,你们缠着我也没用。”两个女子微笑着,转身走向灶台,劈柴淘米,为陶生做饭。陶生看着她们,夸奖道:“你们这样做,不比调皮捣蛋好多了吗?”不一会儿,粥煮好了,她们争着把勺子、筷子和陶碗放在桌子上。陶生说:“感谢你们为我做事,我该怎么报答你们的恩德呢?”女子笑着说:“饭里已经掺了砒霜和鸩酒啦。”陶生说:“我和你们向来没有什么仇怨,何至于这样害我。”他喝完粥后,女子又争着为他盛粥,跑来跑去。陶生很开心,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她们的陪伴。

日子久了,他们之间越来越熟悉,常常挨着坐在一起倾心交谈,陶生也问清了她们的姓名。年纪稍大的女子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生又仔细询问她们的来历。小谢笑着说:“傻小子!你连和我们亲近一下都不敢,谁要你问我们的门第,是想和我们谈婚论嫁吗?”陶生严肃地说:“面对你们这样的美丽佳人,我怎么会没有感情呢?但是阴气太重,人接触了肯定会死。如果你们不喜欢和我相处,离开就是了;要是喜欢和我相处,就安安稳稳地待着。如果你们不爱我,何必来玷污两位佳人的名声?要是你们爱我,又何必害死我这个狂生呢?”两个女子相互对视,都被他的话打动了,从这以后,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过分地捉弄他。不过,她们时而还会伸手到他怀里,或者把他的裤子扯到地上,陶生也不再觉得奇怪。

有一天,陶生抄书还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后发现小谢趴在桌子上,拿着笔替他抄写。小谢看到陶生,扔下笔斜着眼睛笑。陶生走近一看,虽然字写得不好,但行列还算整齐。陶生称赞道:“你真是个风雅的人!如果你喜欢写字,我可以教你。”于是就把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手腕教她写字。秋容从外面进来,脸色一下子变了,看起来像是嫉妒。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经跟着父亲学过写字,很久没写了,现在写起来就像在做梦一样。”秋容没有说话。陶生明白她的心思,假装没察觉到,于是抱起秋容,把笔递给她,说:“我看看你能不能写好。”秋容写了几个字后站起来,陶生说:“秋娘的笔力真好!”秋容这才高兴起来。陶生于是折了两张纸作为字帖,让她们一起临摹。陶生点了另一盏灯读书,暗自高兴她们各自有事可做,不再相互打扰。临摹完后,她们恭敬地站在桌子前,听陶生评价。秋容向来不识字,写的字像涂鸦一样难以辨认,陶生批改完后,她自己看看不如小谢,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陶生夸奖安慰她,她的脸色才好看起来。

两个女子从此把陶生当作老师来侍奉,陶生坐着的时候为他抓背,躺着的时候为他按摩大腿,不仅不再敢捉弄他,还争着向他献媚。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竟然写得端庄好看了,陶生偶然称赞了她,秋容感到非常惭愧,脸上的粉被泪水冲得一道道的,泪痕像线一样。陶生百般安慰劝解,她才停止哭泣。陶生于是教她们读书,她们非常聪明,陶生讲解一遍,她们就不再问第二遍。她们和陶生比赛读书,常常读到深夜。小谢又把她的弟弟三郎带来,拜在陶生门下。三郎十五六岁,容貌俊美,他拿了一钩金如意作为拜师的礼物。陶生让他和秋容一起学习一部经书,整个屋子都是读书声,陶生在这里办起了一个教鬼的学堂。姜部郎听说后很高兴,按时给他们提供生活费用。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能写诗了,他们时常相互唱和。小谢私下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答应了;秋容也私下嘱咐陶生不要教小谢,陶生同样答应了。

有一天,陶生要去参加考试,两个女子流着眼泪和他告别。三郎说:“这次出行你可以借口生病不去。不然的话,恐怕会遭遇不幸。”陶生觉得以生病为由不去考试很丢脸,于是就去了。

在此之前,陶生喜欢用诗词讽刺时政,因此得罪了县里的权贵,那些人每天都想着要中伤他。他们暗中贿赂学使,诬陷陶生行为不检点,将他关进了监狱。陶生的钱财都用光了,只能向囚犯们乞讨食物,他觉得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忽然有一天,一个人轻飘飘地走进了监狱,原来是秋容。她给陶生送来食物,两人相对悲伤哭泣,秋容说:“三郎担心你会有不测,现在看来果然没错。三郎和我一起来的,他已经去巡抚衙门申诉了。”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出去了,别人都看不到她。第二天,巡抚大人出来,三郎拦住道路喊冤,被抓了起来。秋容到监狱里告诉陶生这个消息,然后转身去打探情况,三天都没有回来。陶生又愁又饿,觉得每过一天都像过了一年那么漫长。忽然小谢来了,她悲痛欲绝,说:“秋容回来的时候,经过城隍祠,被西廊的黑判官强行抓走,逼迫她做妾。秋容不屈从,现在也被囚禁起来了。我跑了一百多里路,非常疲惫,到了城北,被老荆棘刺中了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她伸出脚给陶生看,鞋子上都被血染红了。她拿出三两银子,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巡抚大人审问三郎,发现他和陶生并没有什么关系,无缘无故地替人告状,就要用杖刑打他,三郎却突然倒地消失了,这让巡抚大人感到很惊异。他看了三郎写的状子,言辞情真意切,十分悲切。于是他提审陶生,当面询问:“三郎是什么人?”陶生假装不知道。巡抚大人这才明白陶生是被冤枉的,就释放了他。

陶生回到那座荒废的宅子后,整个晚上都没有一个人。夜深了,小谢才到来,她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衙门里的神押到了阴曹地府,冥王因为三郎的情义,让他托生到富贵人家。秋容被囚禁了很久,我写了状子投到城隍那里,却又被扣押,无法递进去,这可怎么办才好呢?”陶生愤怒地说:“那个黑老鬼怎么敢这样!明天我就去把他的像砸了,踩成泥,还要去指责城隍;他手下的官吏如此蛮横,难道他还在睡梦中吗!”他们悲愤地相对而坐,不知不觉四更天快要过去了。秋容突然飘然而至,两人又惊又喜,急忙询问情况。秋容哭着说:“我今天为了你吃尽了苦头!那个判官每天都用刀杖逼迫我,今晚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原本是因为喜欢你,既然你不愿意,我也没有玷污你。麻烦你告诉陶秋曹,不要责怪我。’”陶生听了稍微高兴了一些,想要和她同寝,说:“今天我愿意为你而死。”两个女子悲伤地说:“以前受到你的开导,我们也懂得了一些义理,怎么忍心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但是低着头,相互依偎,感情如同夫妻一般。因为遭遇了这些磨难,她们之间的嫉妒之心也完全消除了。

恰逢有一个道士在路上遇到陶生,看着他说:“你身上有鬼气。”陶生觉得他的话很奇怪,就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地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非常好,我不打算辜负她们。”于是写了两道符交给陶生,说:“回去把符交给两个鬼,听天由命吧;如果听到门外有女子哭泣,就吞下符赶紧出去,先到的那个鬼可以复活。”陶生拜谢后接过符,回去嘱咐了两个女子。

一个多月后,果然听到有女子哭泣的声音。两个女子争先恐后地跑出去,小谢因为太着急,忘了吞符。她们看到有送葬的灵车经过,秋容径直跑出去,钻进棺材里消失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返回。陶生出来查看,原来是富户郝家在埋葬他们的女儿。大家都看到有一个女子钻进了棺材,正感到惊讶疑惑时,忽然听到棺材里有声音,于是停下灵车,打开棺材查看,发现郝家的女儿已经苏醒过来。郝家于是暂时把女儿寄放在陶生的书房外面,派人看守着。郝家女儿忽然睁开眼睛问陶生的情况,郝家人仔细询问她,她回答说:“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们。郝家人不太相信,想要把女儿抬回去。女儿却不肯,径直走进陶生的书房,躺下就不起来了,郝家这才把陶生当作女婿,离开了。

陶生走近去看她,虽然面容和秋容不一样,但光彩艳丽不逊色于秋容,陶生喜出望外。两人深情地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忽然听到隐隐的哭泣声,原来是小谢在黑暗的角落里哭泣。陶生心里非常怜悯她,立刻拿着灯过去,好言安慰她。小谢的衣襟和袖子都被泪水浸湿了,悲痛得无法排解,直到快天亮才离开。

天亮后,郝家派婢女和老妈子送来嫁妆,陶生和郝家女儿俨然成了翁婿关系。晚上,陶生走进新房,小谢又在哭泣。这样持续了六七个晚上,陶生和郝家女儿都被小谢的悲伤所感动,以至于都无法举行婚礼。

陶生忧愁不已,却想不出办法。秋容说:“那个道士是个仙人。你再去求求他,或许能得到他的怜悯和救助。”陶生觉得有道理。他找到道士所在的地方,磕头伏地,陈述了自己的请求。道士极力说自己没有办法。陶生不停地哀求。道士笑着说:“你这个痴书生,真会纠缠人!看来我们是有缘,我就尽力试一试吧。”于是跟着陶生来到那座宅子,他要了一间安静的屋子,关上门坐下,告诫陶生不要来打扰他。就这样过了十多天,道士不饮不食。陶生偷偷地去看他,发现他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

一天清晨,有个少女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少女微笑着说:“我奔波了一整晚,疲惫极了。被你纠缠得没办法,我跑到一百多里以外的地方,才找到一个好的栖身之所,道士把她载着一起来了。等见到那个人,就把她交给你。”傍晚的时候,小谢来了,少女急忙起身迎接她,两人一下子合为一体,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道士从房间里走出来,拱手作揖后径直离开了。陶生拜谢着送他,等回到屋里,那个女子已经苏醒过来。陶生把她扶到床上,她的气息逐渐平稳,只是抱着脚呻吟说脚趾和大腿酸痛,过了好几天才能起床。

后来,陶生参加科举考试,成功获得了做官的资格。有个叫蔡子经的人,与陶生是同榜考取功名的,因有事前来拜访陶生,在他家停留了几天。

一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经远远望见她,急忙快步追上去。小谢侧身躲开,心中暗自恼怒蔡子经的举止轻薄。蔡子经找到陶生,对他说:“有一件事,说出来会让人十分震惊,我能告诉你吗?”陶生追问他是什么事,蔡子经回答道:“三年前,我的小妹不幸夭折去世,过了两夜之后,她的尸体却不见了,直到现在我还满心疑惑,常常挂念。刚才见到尊夫人,怎么会和我小妹长得如此相像呢?”

陶生笑着说:“我的妻子容貌平凡,哪里能和你妹妹相比呢?不过既然你我是同榜,情义深厚,让你见见我的妻子儿女又有何妨。”于是陶生走进内室,让小谢穿上当初下葬时的衣服出来。蔡子经见到小谢后,大吃一惊,说道:“这真的是我的妹妹啊!”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陶生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蔡子经。蔡子经听后十分高兴,说:“妹妹竟然没有死,我得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让他们也能安心。”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过了几天,蔡子经带着全家人都来了,此后两家人的往来就像陶生和郝家一样亲密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