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馎饦媪 、金永年 、花姑子(2 / 2)

一天夜里,守夜的人又困又累,都睡着了。安幼舆在朦胧中,感觉有人抚摸拍打他。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花姑子就站在床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他仔细看着花姑子,泪水忍不住潸然而下。花姑子歪着头笑着说:“你这个傻小子,怎么病成这样了?”说着就登上床,坐在安幼舆的腿上,用双手为他按摩太阳穴。安幼舆只觉得一股奇异的脑麝香气钻进鼻子,沁入骨髓。按摩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额头满是汗珠,汗水渐渐流遍全身。花姑子轻声说:“屋里人太多,我不方便久留。三天后我再来看你。”又从绣花衣袖里拿出几个蒸饼放在床头,然后悄然离开了。

安幼舆到了半夜,出了汗后就想吃东西,摸到蒸饼便吃了起来。他不知道饼里包的是什么馅料,只觉得美味无比,于是把三个蒸饼全吃完了。他又用衣服把剩下的饼盖好,便昏昏沉沉地酣睡过去,直到辰时才醒来,感觉像卸下了重担一样轻松。三天后,蒸饼吃完了,他精神格外爽朗。于是他遣散了家人,又担心花姑子来了找不到门进不去,就悄悄来到书房庭院,把所有的门闩和锁都打开了。

没过多久,花姑子果然来了,笑着说:“傻小子!不谢谢我这个‘巫医’吗?”安幼舆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她,两人情意绵绵,恩爱非常。过后花姑子说:“我冒着风险、不顾名节来到你这里,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但我们实在没办法长久地结为夫妻,你还是早点另做打算吧。”安幼舆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什么时候和你家有过旧情,我实在想不起来。”花姑子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自己再想想。”安幼舆坚决要求与她长相厮守,花姑子说:“我一次次夜里跑来,这肯定不行,而要像寻常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也做不到。”安幼舆听了,满心忧愁悲伤。花姑子又说:“你要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明天晚上就到我家来吧。”安幼舆这才收起悲伤,转而欢喜起来,问道:“路途那么遥远,你这纤细的脚步,怎么能走到我家来呢?”花姑子说:“我其实还没回家。东边那个耳聋的老妇人是我的姨母,因为你的缘故,我在她那儿耽搁到现在,家里人恐怕都起疑心了。”

安幼舆和花姑子同睡一床,只觉得她的气息、肌肤,没有一处不散发着香气,便问道:“你用什么香料熏的,香气都沁入肌骨了?”花姑子说:“我生来就是这样,不是靠香料熏染的。”安幼舆越发觉得她奇特。第二天一大早,花姑子起身告辞。安幼舆担心自己去她家时迷路,花姑子便约好在路上等他。

到了傍晚,安幼舆骑马赶去,花姑子果然在那里等候,两人一起到了之前的地方。老翁和老妇人热情地迎接他们。酒席上没有什么珍贵的菜肴,只有一些野菜。之后,他们请安幼舆去休息,可花姑子却对他毫不理会,这让安幼舆心里很是疑惑。夜深了,花姑子才过来,说:“父母唠唠叨叨,一直没睡,让你久等了。”两人亲密地共度了一夜,花姑子对安幼舆说:“今晚的相聚,是我们的永别。”安幼舆惊恐地询问原因,花姑子回答:“父亲觉得这个小村子太孤寂,所以打算搬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和你的缘分,就只有这一夜了。”安幼舆舍不得放开她,低头抬头间满是悲伤。两人正难舍难分的时候,夜色渐渐褪去,天快亮了。老翁突然闯进来,骂道:“你这个丫头玷污我家清白,让我羞愧得想死!”花姑子大惊失色,匆匆跑开了。老翁也追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骂。安幼舆又惊又怕,无地自容,偷偷跑回了家。

此后的几天里,安幼舆一直心神不宁,度日如年,心里想着夜里再去一趟,翻墙进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和花姑子见面。他心想,老翁曾说受过自己的恩情,就算事情泄露了,应该也不会受到太重的责罚。于是趁着夜色偷偷前往,在山中徘徊,却迷失了方向,心里十分害怕。正当他寻找回家的路时,看见山谷中隐隐约约有房屋,满心欢喜地赶过去,只见那房屋高大壮观,像是大户人家,几重门都还没有上锁。

安幼舆向守门人询问章家的住处,有个婢女打扮的人走出来,问道:“深更半夜的,是谁打听章家?”安幼舆说:“我和章家是亲戚好友,偶然间迷了路,不知道他们家在哪里。”婢女说:“男人不要打听章家。这里是章家姑娘的舅母家,花姑子现在就在这儿,我帮你去通报一声。”进去没多久,婢女就出来邀请安幼舆进去。安幼舆刚登上廊舍,花姑子就快步出来迎接,对婢女说:“安公子大半夜奔波赶路,想必已经疲惫不堪,你去收拾床铺,让他休息。”过了一会儿,花姑子拉着安幼舆的手走进帏帐。

安幼舆问:“你舅母家怎么没其他人呢?”花姑子说:“舅母出门了,留下我帮她看家。幸好能和你相遇,这难道不是前世的缘分吗?”然而两人亲昵依偎的时候,安幼舆闻到一股浓烈的膻腥味,心里怀疑有些不对劲。花姑子抱住安幼舆的脖子,突然用舌头舔他的鼻孔,安幼舆只觉得脑袋像被针刺一样剧痛。他惊恐万分,拼命想要逃脱,可身体却像被粗绳紧紧捆绑住一样动弹不得。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安幼舆一直没回家,家里人四处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有人说傍晚在山路上见过他。家人进山寻找,却发现他赤身裸体死在陡峭的山崖下,又惊又怪,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把尸体抬回家。大家正围在一起痛哭时,一个女郎前来吊唁,从门外大哭着径直走进来,她抚摸着安幼舆的尸体,按压着他的鼻子,泪水鼻涕都流到了尸体上,哭喊着:“天啊,天啊!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她痛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然后她告诉安家人:“把尸体停放七天,先不要入殓。”众人都不知道她是谁,正要开口询问,女郎却傲慢无礼,理都不理,含着眼泪径直往外走。大家挽留她,她也不回头,有人跟在她身后,一转眼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都怀疑她是神仙,便严格按照她的嘱咐去做。到了夜里,女郎又来,哭得和昨天一样伤心。

到了第七天夜里,安幼舆忽然苏醒过来,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呻吟声,家人们都吓坏了。女郎走进来,和安幼舆面对面哭泣。安幼舆抬起手,挥退众人。女郎拿出一束青草,煮了一升左右的汤,就在床头喂给安幼舆喝,不一会儿安幼舆就能说话了。他感叹道:“再次害死我的是你,让我起死回生的也是你啊!”接着讲述了自己遇到的事情。女郎说:“那是蛇精冒充我。之前你迷路时看到的灯光,就是它弄出来的。”安幼舆问:“你怎么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呢?难道你是神仙?”女郎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又怕吓到你。你五年前,是不是在华山的路上买了一只被猎人捕获的獐子,然后把它放生了?”安幼舆说:“对,确实有这回事。”女郎说:“那只獐子就是我父亲。之前说你有大恩大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前几天已经死了,魂灵到了西村王主政家准备投胎。我和父亲向阎摩王申诉,阎摩王不太满意。父亲愿意放弃修行,代你去死,哀求了七天,阎摩王才答应。如今能再次遇见你,真是万幸。不过你虽然活过来了,但必定会四肢麻木,没有知觉,用蛇血和酒一起喝下,病才能好。”安幼舆听了,对蛇精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担心没办法抓住它。女郎说:“这不难。只是这样会伤害太多生命,让我修行百年都不能飞升。蛇精的洞穴在古老的山崖中,你可以在午后申时堆积茅草焚烧,在外面用强弩戒备,就能抓住这个妖物。”说完,她告别道:“我没办法一直陪伴你,实在很伤心。但为了你,我的修行已经受损十分之七,希望你能体谅。这一个月来,我感觉肚子里有动静,恐怕是怀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年之后我会送来给你。”说完,流着泪离开了。

安幼舆熬过一夜,只觉腰部以下仿佛失去了知觉,无论怎么抓挠都毫无痛痒之感,于是把花姑子的话告诉了家人。家人按照她所说,来到山崖,在蛇精的洞穴里燃起熊熊大火。一条巨大的白蛇从火焰中冲了出来,众人几副强弩一起发射,将它射死。等火熄灭后,众人走进洞穴,发现里面有大大小小几百条蛇,都被烧焦,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家人回到家中,把蛇血端给安幼舆。安幼舆连服三天,双腿渐渐能够转动,半年之后才能够起身行走。

后来,安幼舆独自在山谷中行走,遇到一位老妇人用襁褓抱着婴儿交给他,说:“我女儿向你问好。”安幼舆刚想询问些什么,老妇人却突然消失不见了。他打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孩。安幼舆把孩子抱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