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大小姐的嫁妆单子摆在颜如玉的手上,她捏着梅红礼单的手有些哆嗦。
“老爷,是不是太多了些?”颜如玉原本好看的柳叶眉皱成了一坨墨团,她喘着粗气,把礼单恶狠狠地塞回俞老爷手里。
“这是月宜当年嫁给我的嫁妆单子,她走的时候我答应她,把这些照样给大妞做陪嫁。”俞老爷当然知道颜如玉为什么不舍,这薄薄几张纸占了俞家财产总额的八成以上,照着这张单子把大妞嫁出去,剩下的那些根本不能维持他们在美利坚的体面上等生活。
“如玉,如果不给大妞,孔家也会在大妞结婚之后拿回去。你不要想太多,照着这个单子给她准备吧。”俞老爷把礼单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对抹眼泪的颜如玉说:“你不是一直不想我跟孔家再有关系吗?把孔家的钱都给大妞,孔家还能对我们指手画脚?”
颜如玉冷冷的回答:“谨诚怎么办?他不要读书、娶亲、生子?”她说完推开门出去了。她不肯,也不可能把俞家的家产都给大妞,叫自己的儿子喝西北风。颜如玉走到阳台上,搂着七岁的儿子俞谨诚,冷笑了一声,对黑人听差说:“备车,我和大少爷回娘家。”
俞老爷站在高高的阳台上,俯瞰颜如玉拉着儿子的手走下台阶。她和儿子的亲密背影在向他无声的示威:俞忆白,你是有儿子的!
俞忆白觉得很疲倦。颜如玉自从生了谨诚之后,变的太多了。他很怀念颜如玉做大妞家庭教师时安静甜美又体贴的样子。也许,生了儿子之后就不该那样抬举她。俞忆白点了一根雪茄,狠狠的吸了一口,硬着头皮去找妻兄孔德仁。
“你说你要劝劝那个颜如玉,过几天再办?没得商量!”孔德仁吸着烟斗冷笑一声,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件摔在前妹夫的面前,说:“就是在中国,太太的陪嫁也没有可能让小妾做主。你要带着大妞回国,可以。把她的嫁妆提出来,不然我们孔家收回!结婚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不要我再念给你听吧。”
“大哥,我答应了月宜的话自然会做到,可是如玉她……”俞忆白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你在我妹妹生病时跟家庭教师勾勾搭搭时,就没有想过今天?”孔德仁把那份文件收了回去,含着冷笑吐出一口烟圈,“美国是法制社会,你在结婚合同上签过字,这份合同就永远有效。办手续去吧,办成了早点回国也好。”
如玉一定会闹的,俞忆白觉得太阳穴又一跳一跳的痛起来。可是现在不把这个钱提出来,将来回中国女儿肯定要吃亏。想到从小活泼的女儿在儿子出生之后越来越沉默,他的心又偏向了女儿一边,有些软弱无力地说:“那就办吧。”
有从前的结婚合同,不过几个钟头,银行里五万美元的存款,孔氏洋行百分之十的股份,以及俞孔月宜存在花旗银行保险柜的两箱贵重首饰都移到了俞芳芸的名下。并且附上了详细目录和孔家的附属条款,说明如果芳芸未婚去世或是婚后无子女去世,那么这份财产将由孔家收回。
芳芸低着头签过名,孔德仁把她拉到身边,吩咐她:“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要看好了。不要给人家骗了去。回国不比在舅舅姨娘身边,凡事要多听多想,不要告诉别人你有多少钱。记住了吗?”
芳芸咬着嘴唇点头。孔德仁又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避开俞忆白交给她一根吊着一枚小巧白铜钥匙的项链,说:“这是上海花旗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密码是你外婆和你的生日。外婆去世时留给你一些东西,原来早就想给你的。你们要回国,舅舅就给你先送回中国去了。花旗银行的副经理亚当是你大姨夫的外甥,手里有你的像片,认得你的。你回国以后看机会去取了来。你妈妈的教训你要记牢。”
“大舅,我知道了。”芳芸点头,伸出双手搂紧舅舅的胳膊,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洇出一串串水印。
孔德仁也舍不得外甥女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在她头上拍了拍,笑着说:“回国了常给我和你大姨妈写信。”拉着她的手送她出门。早有听差夹着两只手提保险箱站在门边等候,律师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俞芳芸,笑着说:“可爱的小姑娘,你会是中国最富有的小姐。”
俞忆白听不得这个话,叹了一口气,掉头就走。俞芳芸把牛皮纸信封放进手袋,依依不舍看了舅舅一眼,跟着父亲出门。
俞忆白的任期已满,回国的船票早已订好,一天行程都误不得。颜如玉回娘家不肯来,女儿芳芸虽然还算能干,一来只有十五岁,有些东西不好叫她收拾,二来她也不肯动颜如玉的东西,三来颜如玉也不会喜欢她动自己的东西,所以俞忆白只有自己整理他们夫妻的行李。
却是越收拾越觉得如玉的不好,想起月宜的好来。月宜虽然性格刚强,喜欢和他吵架,却从来没有让他在这些琐事上操过心,也从来不会在钱上面跟他耍过脾气,更没有过一不如意就回娘家的事。俞忆白越收拾越心酸,将月宜的几桢像片藏在了书箱底。
到了最后一天颜如玉还是不肯回来。俞忆白想到儿子心软,写了个便条叫听差的备车去接。颜如玉的母亲陪着她们母子回来,没说什么就走了。
谨诚在书房门口软软的喊了一声“爹爹”,俞忆白满肚子的怒火就无水自熄。颜如玉走过来轻轻的推了他一下,嗔道:“糊涂蛋,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和我们儿子!”
孔家的钱都给了大妞,俞家又是不能指望的,回国后只靠他的薪水过日子,将来大妞富足是肯定的,儿子可就差多了。他也不忍心再和儿子的母亲赌气,笑着搂住了颜如玉的腰说:“上车吧,还有十几个钟头就开船了。”
颜如玉想问大妞嫁妆的事又怕他再翻脸,遂忍住了不问。她在家想了几天,觉得老爷是最疼爱儿子的,到了中国慢慢哄着,叫老爷把那些钱哄出来买房买地,都安在儿子名下,老爷就是嘴上说不赞成,心里也是喜欢的。孔月宜的嫁妆又怎么样?嫁到俞家来就是俞家的财产,没有叫大妞带到外人家里叫亲生儿子吃苦受穷的道理。至于孔家,再有本事也管不到中国的事。她迟迟不肯回家,不过是给俞忆白施压,加重儿子在他心里的份量。俞忆白写了一个条子叫她回家分明是让步,她就带着儿子回来了。
邮轮上除了驻美国公使汪大人,还有他的随员六七人。人人都是拖家带口到美国来的,就是没有的,也在美国成家添了人口。大家挤在一条船上,开瓶红酒全船人都能晓得是哪一年的,除去汪公使个个都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