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芳安胎不好出门,到了周末打电话喊芳芸回家,芳芸推要补课不肯回去。俞忆白年底事情多应酬更多,在家又要安抚颜如玉又要安抚婉芳,倒觉得芳芸在学校还省心些,也就由得芳芸在学校不回来。
芳芸在学校住着,一来是教友,二来甫从美国回来,颇可慰数年离乡的校长思乡之苦,礼拜天不是陪校长去教堂,就是到校长私宅吃饭闲谈,和洋先生们的感情日深一日。流言虽然照旧,然她和洋先生们走得近,又一向安静守本份,“一打男朋友”的流言传了个把月翻不出新花样也就无风自歇。
这天一个和芳芸很要好的女学生吴静仪在申报看见一个寻亲启示,说是丘家后人丘淑玉自美国回来寻亲,暂寓樱桃街十二号。吴静仪看见地址是芳芸家,又晓得芳芸家没有人姓丘,拿来给芳芸瞧,笑问:“这是府上哪一位?”
芳芸看了微笑道:“我这一向都在学校住着,还真不晓得是哪个。”拿着报纸粗略看了一回放下,吴静仪虽然好奇,看她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也不好多问的,就约她到自己家去玩。芳芸笑道:“我和家里说补课呢,可不敢出去玩。”
吴静仪笑道:“听说你继母就要替你添个小兄弟,你这个做长姊的少替他们添麻烦也好。”
芳芸笑道:“可不是,我们太太一向待我好,要是为了我和我们家姨奶奶闹起来,哪里不好了,我可不成了千古罪人?学校里有不少书可以读,我倒觉得比在家里舒服。”说完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来,问吴静仪:“我去图书室,你上回不是要借一本《春水向东流》么,我帮你借了来?”
吴静仪摇头道:“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先把放一放,和你一起用几天功再说。”取了课本和芳芸同去图书室用功。
图书室里静悄悄的,二十张长桌坐了有八成满,只有门口有几个空位。吴静仪才一站到门口就有她表妹招手喊她,她冲芳芸抱歉的笑笑,过去和表妹低声说话。芳芸就在门边坐下,翻开书才看不到几页,一个面生的女孩子走过来拍她的肩,笑道:“你在俞家排第九?”
芳芸被她问得一愣,愕然抬头。那个女孩子笑道:“我排第七,你来,我和你说话。”就过来牵芳芸的手。芳芸猜她是大伯或是四叔的外宅的女儿,也不多话,收了书本随她出来。走到一个僻静角落,那个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芳芸许久。芳芸也不客气,将她从头看到脚,也看不出她哪里长的像俞家人,不由笑道:“恕我眼拙,看不出您是哪位。”
那个女孩子笑道:“其实不是我寻你。”她走开两步敲门。推开门出来是一个西装少年,他冲芳芸点头一笑,露出两个极深的酒窝。芳芸还来不及皱眉,唐珍妮已经把他推开,笑道:“芳芸,是我!”
被推开的少年皱着眉道:“七姐,你看珠姐推我,难道我就不能和小姐说句话了?”
“九弟,你也要等我替大家介绍一下嘛。芳芸,这是我七表妹和九表弟。和你家同族的,好像还没出五服?”唐珍妮想了一想,笑道:“反正咱们家都是从锦屏出来的,哪家和哪家都能拉得上亲。”
她说话时,那个少年一直在一边做鬼脸,他姐姐拉着他很是无奈,笑道:“珠姐,九妹。你们聊罢,我和九弟去会客室坐一会。”到底把那个少年拉走了。他两个一去,唐珍妮就收了端庄小媳妇的样子,从手袋里掏烟匣。
芳芸笑,“这里不行,你随我来。”拉着唐珍妮左绕右绕,绕到种植园里,寻了一个避风处站定,笑道:“这里没人来,管教嬷嬷也就不来了。”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冲着一棵半枯的芭蕉树吐出一口烟雾,笑道:“我是特地来陪罪的,是我想的不周道叫阿霖去送信,连累了你有冤都不敢说。”
芳芸笑道:“快别这些说,我们家那位是存心的,有你没你都要生事。我避在学校倒还好,霖哥没受连累罢?”
“他?”唐珍妮拉长了声音冷笑道:“他还说不如将错就错跟你提亲呢,叫我把他一顿臭骂,他也配!”
芳芸笑道:“我继母和我说话的意思,好像我大伯娘和二伯娘都有意寻他做女婿……”
“还不是看中李家的钱!”唐珍妮狠狠吸了几口烟,道:“都说李家有二三百万的身家呢,又不用和旁人分,谁不想吃这一口肥肉?你们家姨奶奶真是个毒辣的,一下子就把你变成全上海有未嫁女儿人家的眼中钉了。”
芳芸捧着脸叹气,“那可怎么好?人家才十五呢。只怕霖哥一日不娶,我都不得清白了。”
唐珍妮看她做戏,好笑的啐了她一口,道:“你要怕事也不摔你们姨奶奶耳光了。大家都等着看俞家热闹呢。谁知你继母居然这个时候有喜,闹得你们家人仰马翻的,想来以后你们姨奶奶就顾不上你了。”
芳芸轻轻摇头,红了眼圈道:“只怕是更难了。嫂子,这个礼拜天你们家有跳舞会吧?”
提到跳舞唐珍妮的眼睛就亮了,笑道:“有呀,我早上就派车来接你。咱们好好玩一个痛快!”
芳芸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闷了小半年了,总算可以活动活动,还好我带了几件跳舞衣出来,倒可以不必回家。”
“好像令尊也要去的。”唐珍妮突然想起来,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不怕,我找个人陪着令尊,把他哄到牌桌上去,你再出来玩,怎么样?”
芳芸甜甜蜜蜜的点头,送唐珍妮出去,预备好两套衣服拿小衣箱装好。到了正日子居然是亚当亲自来请,芳芸也佩服唐珍妮的手段高明。亚当接着芳芸的小手提箱,操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和芳芸闲谈,芳芸笑道:“总听人说五芳斋的粽子好吃,亚当,能不能麻烦你的车夫去买了来给我?”
亚当把车夫支使出去,亲自开车。芳芸坐在他身侧,轻声道:“亚当,我要在租界买一幢小房子,还要有两个得用的听差和老妈子。我认不得旁人,只有求你帮忙了。”
亚当道:“伊丽莎白,你是想离家出走么?我答应过你姨母和舅父,不能由着你胡闹的。”
芳芸沉默了一会,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在中国是待嫁的年纪,他们会替我安排婚事。亚当,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别人安排你的人生和命运吗?”
亚当耸耸肩,“如你所愿。不过,伊莎贝拉我要和你讲,在中国,一个孤单的、又有钱的年轻小姐,很难过的如意。”
芳芸笑道:“一个孤单的、有钱的年轻小姐,在哪里能过得如意呢?亚当,你觉得我孤单吗?”
亚当愣了一下笑起来,黄胡子翘得老高,“伊丽莎白,我是你最忠诚的骑士。”
亚当家里正热闹,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和侍应把一楼挤的满满当当,正在听唐珍妮说话。唐珍妮偏弃了他们把芳芸请到二楼书房坐,笑道:“我怕是没空陪你,叫我七表妹来陪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