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伊之战(2 / 2)

一辆黄包车在台阶下停住,一位金光闪闪的太太从车上跳下来,掏出一个银角子给车夫,扬着扎在一起的三只水果蒲包,气喘吁吁的拦住一个穿白衣的就问:“两三个钟头之前,栖霞里有一位俞先生在哪里?”

又是栖霞里,又是姓俞,又是几个钟头之前,都和俞忆白对上了。婉芳想到颜如玉必定在人前大摇大摆地自称俞太太,恨得咬牙。

倩芸应声道:“俞家被赶出去的那个姨太太呀,二楼,头等间。”胡大少哈哈大笑,向外甥女儿伸出一只胳膊,舅甥两个高高兴兴走在婉芳前头。

那位太太连道谢都顾不上,一阵风一样进去了。婉芳摇摇头,冷笑道:“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

唐二太太跑到二楼,才回味过来方才在门口遇见的小姑娘说地是什么话。她停下脚步想回头去问,就听见头等病房里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护士推开办公间的门跑了过去。唐二太太当机立断也跟着跑了进去,正好看见一向端庄高贵的俞太太和一个圆脸盘发的太太纠缠在一起扭打。

颜如玉的长卷发一半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一半被二太太揪在手里。她双手护着头缩在病房的一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门口站了一圈的人,都抱着胳膊看热闹。唐二太太替颜如玉不平,气运丹田,大喝一声:“干什么哪,就是正房太太,也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呀。”

她身上那件金地闪银丝的衣裳叫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一照,端的是瑞气万千金蛇狂舞,闪得大家的眼睛都睁不开。唐二太太看准了大家都在揉眼的机会钻进去,把蒲包朝俞二太太头上一砸。俞二太太吃痛,尖叫道:“你害死我儿子,还要害我,我跟你们拼了。”

唐二太太做了十年的填房,生平最恨耀武扬威的大房。颜如玉是她新来上海结交的朋友,她受欺负自然不能不理。唐二太太挺起肚子用力一顶,俞二太太又被她顶到一边去。

颜如玉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站起来,冷笑道:“我呸,谁怕你。劳各位的驾,打电话给字林西报的记者。就说这里打死了。”

方才二太太占上风的时候,大太太不肯进来,远远站在过道里看热闹。眼见二太太要吃亏,她连忙挤开众人,走进来劝说:“这是怎么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呀,各位请出去。有什么话我们关起门来慢慢讲不好?”

颜如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唐二太太附合:“都走吧,方才我们俞太太吃亏,怎么不见你出来讲一家人的话。”

大太太指着颜如玉冷笑道:“她?俞太太!她原先是我们三房小姐的家庭教师,做了几天姨太太,犯了错被赶出我们俞家大门,哪里来的太太?连姨奶奶都没挣上呢。”

唐二太太充满怀疑的看着颜如玉。颜如玉道:“你们家高贵,嫡出的小姐送给我们老爷做妾,还自欺其人对人说是太太。”

唐二太太又无比怀疑的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笑道:“我们家可是明媒正娶的,有约书有媒人有聘礼,你有什么?”

二太太得了大太太言语的鼓励,气呼呼的又扑上去要和颜如玉拼命。颜如玉咬着牙上前接招。大太太去拦二太太。唐二太太要替颜如玉助拳。四位太太肉搏起来,耳环吊坠乱飞,拧掐抓挠齐来。原来要出去的人固然是不舍得走,围观的人反而越聚越多,把谨诚的病房转了个里三圈外九圈,热闹得好像里面在演文明戏。

俞忆白在房间里发了许久的呆,听见外面一浪接过一浪的喊打声,吓了一跳。他小心拉开门,就有几个人被人流挤了进来。他拉住一个问外头怎么回事,那个人兴奋的讲:“冒垃吾,侬要KI阔太太躁孽!”一边说话一边用力朝人群里挤。

“谨诚——不要过来!”颜如玉的尖叫穿透了重重墙壁,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想捂耳朵。俞忆白一听,大事不好,拼了老命挤进人堆里,又几次被挤了出来。他牵挂儿子,急的大喊道:“快让开,巡捕来了!”

一转眼,楼道里的人就散了个干净,屋子里的人兴高采烈的挤出来,都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俞忆白扳着门框把自己挤进去,喊:“谨诚!”

颜如玉推开俞二太太,哭着扑进他的怀里,说:“他们想杀谨诚!”

床底下钻出一颗毛茸茸头,唐二太太心痛的喊:“我的金耳环不见了!金镯子也找不到了!”

二太太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墙壁上,脸上几道鲜红的爪痕,她沙哑的嗓子说:“俞忆白,我晓得你恨我们,可是你出国也是得了好处的!有什么你冲我来,为什么要和我们明诚过不去,为什么!”

大太太嘘了一口气,摸摸身上的零碎,只有左边的耳坠子不见了。她扫视了一圈地下没有发现,晓得是方才有人趁乱捡了去,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谨诚从沙发后面伸出半个身子,淌着眼泪向爹爹伸手要抱。俞忆白冲上去把儿子搂在怀里,恨恨的看了一眼二太太,对颜如玉说:“我们走!”

丽芸跑进来,看见她母亲受了欺负,冲上把母亲护在身后,大声喊道:“都不许走,我已经打电话给我表舅了!你们想害我妈和我哥哥,我叫表舅让你们都吃牢饭!”

颜如玉冷笑着回视她。俞忆白把儿子放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谨诚牵着爹爹的衣角不肯放手。俞忆白就一边轻轻拍他,一边道:“丽芸侄女,你办的很好。”

二太太突然站起来甩了丽芸一个耳光,说:“胡闹。你喊你表舅来干什么?”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丽芸捂着脸低声哭泣。唐二太太看见情形不对,重又钻回床铺底下,拱来来拱去寻她的金首饰。

丽芸说的表舅,是二太太的表弟,在巡捕房里当差,一向和二太太走的很近。却不讨二太太娘家李家人的喜欢。俞忆白横了二太太一眼,喊从门口经过的护士来看谨诚。护士替孩子再量一次体温,吓了一跳,说:“哎呀,怎么还没有退烧,我去寻医生来看看。”

二太太好像大梦初醒,拉着丽芸出去。唐二太太捡着一只绿玉耳扣,眉开眼笑举到玻璃窗边察看。颜如玉突然道:“唐太太,多谢你,今天要不是有你……我们,我们母子只怕都死了。”

俞忆白吼道:“你还有脸说!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这样多的事!”

颜如玉低下头不吭声。

唐二太太吓了一跳,缩头缩脑走到门口,小声讲:“俞太太,我明朝再来看你和小公子。”也不敢等颜如玉讲话,一溜烟下楼去了。

医生来看过谨诚,又替他打了一针退烧针,摇摇头叹气走了。俞忆白摸摸儿子的额头好像比方才好一点,松了一口气,把翻倒的椅子移正,坐下来生气。

他的香烟还没有摸出来,俞四老爷已经笑嘻嘻走进来,说:“二嫂还在闹呢,李家老太太也来了,李家说分家。”

俞忆白嘲讽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四老爷两只手笼在袖笼里,眼睛看向窗外,皮笑肉不笑,慢慢说:“你就不想?你不想回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