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芳芸出门上学,看见宋三公子和衣睡在台阶上,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湿答答的。湿润的风带来一丝寒意。芳芸仰头看天,饱含水气的雨云好像就飘浮在人头顶,水门汀的道路上都是明晃晃的水洼。那个人那样死缠不舍,虽然讨厌,也有几分真性情让人敬佩,芳芸看向对面楼上,颜如玉的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
伊万提着两把雨伞出来,说:“黄妈打电话去催汽车行了,说车马上就到。”
芳芸冲对门呶嘴,对伊万讲:“你去看看那个人,给他一把伞吧。”
伊万干脆的走过去,拍宋三公子,“先生,给你伞。”
宋三痴躺在地上,闭着眼哼了两声。伊万摸了摸他的额头,大声说:“九小姐,这个流浪汉在发烧。”
芳芸马上转身回去打电话到俞家寻倩芸要丘家的电话号码。倩芸还没有出门,接到芳芸的电话诧异了好久,跑去问母亲要了丘家的电话给芳芸。
芳芸叫黄妈打过去寻丘七公子。那边接电话的呀了一声,说七公子坐早上的船去美国了。黄妈捂着听筒说给芳芸听。芳芸说:“和他们直接讲,他们家的表少爷病倒在栖霞里弄堂口,再没有人管就要死了。”
黄妈照着芳芸的话讲完就把电话挂断,抱怨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一讲栖霞里,那边就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姓丘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芳芸撒娇道:“黄妈,你也做不到见死不救的,求个心安就好哉。我上学去了,这个礼拜天吃三杯鸡,好勿不好?”
黄妈的大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向门外张望:“好的好的。汽车来了,九小姐快去,勿要迟到。”
芳芸才上车,黄妈举着几本书送出来,从车窗递给伊万,笑道:“小姐,要什么打电话回家。叫伊万送给你。”
芳芸点点头,她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得见颜如玉的卧室,没有风,颜家的窗帘却动了一下,她再仔细看,仿佛有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良心都叫狗啃了。芳芸不屑的转过头,吩咐车夫,“开快一点。”
颜如玉隔着窗帘看见丘家人把死都不肯走的宋三痴架走,拿手帕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谨诚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道:“妈妈,我想去上学。”
颜如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道:“再避几天,等你爹爹打发了债主,你就能上学了。”
她提着热水瓶给谨诚倒洗脸水。谨诚慢吞吞洗过脸,走到桌边摊开书翻了几页,哪里看得进去,放下书本道:“妈妈,答应带我去苏州的,反正又不能上学,不如我们喊爹爹去苏州玩,好不好?”
颜如玉听到儿子的话,怜惜的摸了摸儿子的头。她被儿子的无心之语提醒,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说:“好,我们去苏州。”
颜如玉收拾出一个皮箱,拿口红在玻璃窗上给俞忆白留了言。她把两个娘姨支开,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带着谨诚悄悄地离开了上海。
小公馆里留下的两个娘姨候到晚上也不见太太和小少爷回家,都慌了,两个人商量半天,拉上窗帘,把颜如玉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各拖了两大箱好衣服也溜之大吉。
俞家从来没有秘密,早晨芳芸打电话要找丘家人,傍晚俞忆白就晓得了。芳芸突然找丘家,自然是颜如玉有事。俞忆白前些天还是一日一趟去小公馆,每次前脚过去,后脚要帐的就跑来堵他,堵得他恼火至极,是以他这几天都没有过去。颜如玉有什么事居然说动芳芸找丘家?他魂不守舍的陪着婉芳吃过晚饭,借口散步出来,喊了辆黄包车坐到栖霞里去。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霞飞路上灯火辉煌。跑街先生提着小皮箱,长衫在春风中晃来晃去。卖报的报童摇着报纸卷跑向才停下的电车。马路上的汽车、黄包车、单车来去如梭。赶着去做生意的舞女浓妆艳抹,早性急得换上了夏装,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留下各式各样的香水气味招揽生意。俞忆白安稳地坐在车上旁观。黄包车穿过两条街道,把繁华抛在身后,拐进安静的栖霞里。小公馆的房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敲,门就开了。
俞忆白走进去,喊:“怎么还没有开灯?”一边把电灯的开关扭开。雪亮的电灯光映出一个空荡荡的客厅。俞忆白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他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到卧室。卧室的衣橱敞开,地上散落着几件衣裳,乱得好像才遭到抢劫。
俞忆白将楼上楼下的房间都找过,也不见颜如玉母子,也不见听差和老妈子。难道颜如玉又玩离家出走?她手里还有一两万块的私房钱,又不肯拿出来付帐,俞忆白越想越生气。果然女人手里不能有钱,有了钱就爱折腾,月宜是这样子,教出来的女儿是这个样子,连颜如玉现在也是这样子!
他压住了怒气,下楼去敲对门的房门。黄妈开门看见是九小姐的父亲,笑脸相迎:“三老爷,我们九小姐早晨就去学堂了,要到周末才回来。”
俞忆白点点头踏进女儿的家。芳芸的客厅有墙壁的地方都放着大书架,摆满了书籍杂志和报纸,大多数都是英文书,也有些明星之类上海女孩子喜欢的杂志。俞忆白背着手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按着性子问:“芳芸晚上几点钟睡,可还挑食?”
老黄捧了点心上来,走时对搭话的黄妈使了个眼色。黄妈就笑道:“三老爷要吃好茶的,阿拉上去把小姐吃的好茶拿下来。”她回到三楼她们卧室里。老黄就说:“九小姐搬出来几个月她亲老子都不来,现今俞家闹了亏空就来了,只怕三老爷是来找九小姐麻烦的。你不要什么话都和她亲老子讲。”
黄妈说:“我呸,我又没有傻。上回太太不是讲了,九小姐拿的是美国护照,以后有亚当先生照管了,俞家人说不上话的……不过三老爷到底是九小姐的亲老子,都是叫对门的贱人闹的她们父女不亲。三老爷想女儿了,过来坐坐也没什么。”
老黄闷声道:“想女儿为什么礼拜天不来看看,偏偏礼拜一小姐不在家才来。你小心讲话!”
黄妈到芳芸书房找出一小盒好茶叶,下来冲了一杯好茶捧给俞忆白。俞忆白的养气功夫虽好,当不得黄妈东扯西拉总说不到点子上,他又抹不开脸直接问颜如玉是不是跑了,只好曲折一下,问:“你们小姐早晨打电话去丘家,可是对门有事?”
黄妈想了一想,笑道:“也算是。”
俞忆白的眉头皱了起来。黄妈添油加醋地把昨天有个人在对门喊表妹,又在门外候了一夜,早晨九小姐看见那人病了,怕惹出麻烦坏了对门的声名,喊她打电话到丘家去喊人来接。末了又绘声绘色的把丘家人怎么架走那人,那人又怎么不舍得的情状都讲给俞忆白听。
原来她是要避那个姓宋的,俞忆白心里舒服了些,又问:“那对门有人出来没有?”
黄妈笑道:“没有呀。这几天都不见人进出。我们九小姐虽然不在家,家里也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哪有空闲天天盯着对门。不过三老爷讲了,阿拉以后得空就替三老爷盯着对门一点。”
俞忆白没有打听到颜如玉的下落,闷闷走回小公馆,躺在没有了谨诚和颜如玉的床上。他盯着天花板许久,觉得颜如玉是故计重施,想他去寻她求她。她这样拿架子,他偏不要寻。不只不去寻她,等她回来还要剪断她的翅膀,叫她将来都老老实实在家才好。想通了他站起来慢慢回家,根本没有留意到被娘姨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后面,颜如玉用口红写着苏州一家大旅馆名字的留言。
俞忆白一连十几天都有些无精打彩。婉芳以为他是丢了督学的职位在生闷气,安慰他说:“忆白,等风头过去吧。你要办实业也好,要办教育也好,都是极容易的事,何必急于一时。”